第5章 第5章
七天的军训很快过去了，沈嘉木也渐渐和班里的人熟悉了起来——其实更确切地说，是他单方面知道了其他人的名字而已。
那天那个教导主任果然没说错，这个班里除了沈嘉木，几乎全都是本部直升上来的学生，相互之间熟得不行，似乎有一个天然的社交屏障横亘在沈嘉木和他们之间。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林适的好人缘。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人从别的班级过来找他。有时候带过来几本新的漫画书，几人互相打闹一番，然后顺走一些新的杂志。
而自从那天之后，林适和沈嘉木之间就再没有新的交谈了。
沈嘉木对于这样的状况并没有什么不适。他也算是身份特殊，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分到6班这个班来。
他告诉自己只是分班系统的一个失误。反正禹城一中是个特殊的学校，一个学期之后就会进行重新的分班。
到时候他们中有的人出国、有的人去邻市念合作学校的国际部，而他则是会转头汇入文科或者理科班的书山题海里。
所以他只要埋头读书、专心训练，熬过这一个学期就行。
唯一令人高兴的一件事，发生在开学一个星期之后。
禹城一中财大气粗，这才开学没多久就将一个沉甸甸的信封送到了他的手里。
沈嘉木小心地将信封接过，手心不知何时浸满了汗。他想，原本这个时候，自己该是高兴得上了天似的。但如今，那天林适说的那番话时不时地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提醒着自己，手里这来之不易的奖金，不过是来自某些赞助人的施舍。
算了，他说得也没错。沈嘉木面无表情地用冷水冲着自己的手，想道。
烦人的林适，连自己唯一的快乐都要因他而大打折扣。
姐姐已经满了16岁，可以开自己的银行卡了。
这天两人一起去了趟银行，把所有家当都存在这张新开的卡上，又把它小心翼翼地藏在柜子里。
“这样一来，妈妈走的时候留下的生活费就足够我们用到过年之前了。”沈悦皱着眉头计算着。
“嗯，不出意外的话。”沈嘉木嘴欠地补充。
沈悦拧一下他的耳朵，明明一点也不疼，沈嘉木还是故意嗷地叫了一声。沈悦哭笑不得，立刻停了手，安抚似的拍了两下，然后犹犹豫豫地问：“小木，你最近放学比我早……见到过爸爸吗？”
“没有呢，小森哥说那天白天看到他回家来了一趟，一会儿就走了。”
“这样最好，”沈悦咬着牙，“他离我们越远越好。”
姐姐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还在微微颤动，是气急了的表现。
随之想起来的，是关于之前那天的记忆。
事情就发生在刚刚过去的暑假里。傍晚时分，夕阳将旧楼西侧满墙的爬山虎镀上了一层金色。家家户户的门窗里飘散出饭菜的香味。
父亲忽然回家来，二话不说就一屁股坐在餐桌前，捧起汤碗开始大口喝汤。
自从父亲沉迷赌博、欠下的债务越堆越高，逐渐在放贷人那里滚成了一个天文数字。
母亲气急，愤而离了家南下。有人说她不走的话放高利贷的会去找她的麻烦，所以她不得不走；也有人说她已经在那座更南方的城市里有了新的工作和爱人。
事实究竟如何，姐弟俩不得而知。唯一和母亲的联系，就是新年前后寄来的包裹，和偶尔的一个电话。
原以为这样会让父亲清醒过来。谁知他反而变本加厉，愈发地不着家，只留沈家姐弟俩自生自灭。
此时坐在桌前的他分外狼狈。头发乱蓬蓬的，眼睛下面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整张脸皮又黄又糙，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烟味、酒味和说不清的臭味混杂在一起的气息，看上去像是几天几夜没合过眼似的。
乳白色的汤汁顺着嘴角肆意淌下来，他喝得急，三两口就把一盆咸肉冬瓜笋干汤喝了个底朝天。然后不顾姐弟俩诧异的眼神，摇摇晃晃进了房间，倒头就睡了下去。
饭桌前的两个人顿时也没了吃饭的兴致。
沈嘉木正乖乖地收拾着碗筷，家里那扇破门忽然被擂得震天响。
屋内的两人毕竟还只是未经世事的孩子，此刻面面相觑，显然都被吓了一大跳，却默契地意识到此时不能出声，只得僵硬地原地沉默着。
砸门声还在继续，那人也不嫌手痛，声音急促又沉闷，听得人胆战心惊。
“沈卫东，老子晓得你在家，给老子滚出来。”
啪嗒几声，打火机点燃香烟。然后是几个低沉的男声在后面窃窃私语，时不时顺着门缝飘进来几句，夹杂着本地方言不堪入耳的脏话。
沈嘉木的心紧张得砰砰狂跳。
敲门的人似乎是把工具换成了棍子，咣咣地拼命砸，把整面墙都几乎砸得震动起来。
“妈的，打牌的时候喉咙梆响。还钱的时候怎么缩起来了？”
姐姐捂住耳朵缩在沙发一角，沈嘉木下意识地去看主卧紧闭着的房门，也不知父亲是真睡着了还是在里面躲着。
不知过了多久，砸门声终于停了。
“沈卫东，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记住，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兄弟们，动手做事。”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几声粗俗的叫骂。
等到一切都安静下来，走道里又重新响起了正常的人声，宛如潮水慢慢地涌上来。
周围的住户都聚集起来，在沈家门口围观，肆意地谈论着刚刚的闹剧。
沈悦把自己锁在了卫生间里。沈嘉木听着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的几声啜泣，犹豫着要不要去把客厅的窗帘给拉上，就见她满脸水痕地走出来，显然是用冷水粗暴地洗了把脸。接着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一把拉开大门。
围观的人群立刻止了声，小森哥背对着他们，正在驱赶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声音传进来：“散了吧，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啦。”
沈嘉木跟着姐姐的脚步出了门，脚步险些一踉。
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踩到了一张散落在地上的传单纸。白纸黑字印着欠债还钱一类的话，上方还印了沈父的大头照，看上去惨淡又瘆人。
沈嘉木刚才没注意，一脚踩在了头像上，那张熟悉的脸上立刻被印上了一个黑黑的脚印。
弯腰捡起来，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晕眩。
原来整个楼道铺天盖地，乱七八糟地被贴满了同样的传单纸。
此时一阵晚风吹过，所有的纸张随着风摆动起来。
那张熟悉的脸被印成了单色的照片，随着纸页在风中猎猎作响。
“呲啦——”沈悦一把扯下身旁墙壁上的几张纸，声音微微颤抖，却坚定无比：“嘉木，还愣着干嘛，赶紧动手。”
“啊？哦。”沈嘉木回过神来，跟在姐姐身后，手忙脚乱地开始清理另一侧的墙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