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禹城，也许因为叫了这个名字，谐了“雨”字的音，是个多雨的城市。
往年的八月底是台风频频光临的时候，禹城三面环山，大片的铅灰色云朵萦绕在黛色的远山间，将这座小城衬得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然而今年的秋老虎来得格外猛，已是八月的尾巴，丝毫不见降温的迹象，日日晴空万里。
艳阳高照，晃得人眼花，就好像暑假随着学生们的心意，也在流连不舍似的。
电视机里的气象预报员妆容精致，甜美的播音腔心平气和地播报着：预计未来将有一个星期的极端高温天气，广大市民请做好降温防暑准备。
这一个星期，刚好就是禹城一中的新高一学生们进行开学前军训的日子。
讲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两大堆看上去制作粗糙的蓝色迷彩服。
教室里人声鼎沸，学生们丝毫没有新生的青涩距离感，反而热火朝天地聊着游学、暑假旅行的话题。
他们此时正互相推让着，按性别、身高排成两列，轮流去讲台上拿自己未来七天里要穿的军训服。
沈嘉木不是本校直升上来的，因此谁也不认识，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看着窗外发呆。
高空湛蓝，草坪碧绿，跑道火红。
画面鲜艳，却也一成不变。教室后方有几个女生注意到他，小声地讨论起来，话题自然是围绕着这个看上去孤僻又隔绝的新生。
“同学，”后面有人叫他。
沈嘉木回头。
他一双较常人略浅的琥珀色瞳仁，有些疏离地望过来，不知怎么，晃得来人愣了一秒。
尔后才反应过来：“同学，排队拿军训服了。”
“好，谢谢。”沈嘉木慢慢地站起身，下意识地将双手插在兜里。
黑色的t恤罩在他颀长清瘦的骨架外面，整个人便显出一丝落拓味道来。
教室那边，女生小圈子里的语调瞬间高昂起来，夹杂着一丝兴奋：“个子很高欸。”“长得也不错啊，算班草咯。”“还好吧，比阿林差了点。”
沈嘉木望了望男生的队伍，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谈论着球鞋和游戏，彼此看起来都很熟稔的模样。
他和谁都不认识，因此朝着队伍尾端，慢悠悠地挪动着脚步。
这时候，教室的前门被隔壁班一个理着寸头的男生敲响：“老师，不好意思，校足球队要开会，请6班的体特生去体育馆集合。”
班主任是位戴眼镜的和气老太，环视一周问：“我们班还有体特生呀？”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看热闹似的望来望去。
沈嘉木从队伍中走出来朝着她示意：“老师，我是。”
班主任点点头：“去吧，你的衣服到时候来我办公室领。”
禹城一中的教学区到体育馆要经过所有开阔的露天场地。
田径场和篮球场中间留出一条笔直小路，两侧种满郁郁葱葱的香樟，在夏末的阳光里，盛放出清香的气息。
来带话的男生一身健康的小麦色皮肤，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没想到直升班也有体特生啊。”
直升班？这人恐怕是误会了，沈嘉木答道：“我以前不是禹城一中的。”
“啊？这样啊。他们都说6班全是本部直升上来的学生呢。”男生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哎，我叫夏炎。你初中哪个学校的？”
“我叫沈嘉木，绿岛中学的。”沈嘉木挑着树荫走，“你呢？”
男生闻言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回过头睁大眼睛：“你就是绿岛的沈嘉木？可以啊，你们学校去年拿了市初中男子足球联赛冠军吧。”
沈嘉木被他大惊小怪的语气弄得有点不好意思，顾左右而言他：“嗯……怎么就我们两人去啊？”
夏炎冷静下来：“我们这届还有其他几个，有的是禹城一中初中校队的，还有的是从下面县里招上来的。已经先过去集合了。”
“就这么点人？”沈嘉木皱眉，看上去像是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睛。
“理论上来说，能踢的，就这么点人。”夏炎意味深长地说，“你是绿岛的，你应该知道吧，很多踢得好的都是被师大附中招去了的。”
“唔。”沈嘉木点点头。
师大附中的足球队在全市，甚至在全省、全国，也是有名的强队。
可以说，如果一个人要走特长生路线，去师大附中，向来是最好的选择。
师大附中的规划非常完善，一种模式是直接进基地踢职业，另外一种是不想踢职业或者水平欠缺一些的，留在校队踢校园足球。
只是禹城一中的校领导脑袋一拍，忽然说今年要申请足球特色学校。
靠着本校培养自然是低效又慢速，因此大张旗鼓招了一堆足球特长生入学。
“你们学校的韩理、陆笛他们，都去师大附中了吧？”夏炎问。
“是啊，他们中考前就签好协议了。”这也意味着，沈嘉木以前的队友们，许多现在还在一个学校的队里。
“你怎么不去？”
对于这个问题，沈嘉木只是笑笑没有回答。夏炎也了然，不接话了。
在预先招录的时候，球队教练拿着一叠雪白的师大附中入学申请表，挨个儿分发。
到了沈嘉木这里，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接。
师大附中虽然也是市重点，但是在升学指标上，绝对是被第一梯队的学校甩开远远的一大截。
而禹城一中，就是这第一梯队里的领跑者。
沈嘉木虽然花了大量的时间在足球训练上，但是潜意识里，他并不想走职业的道路。
而且他的成绩一直很好，要他放弃这个成绩去念师大附中，确实是有些可惜了。
中考成绩出来后的那个下午，烈日如火。
家里没电脑，看不了招录网站。沈嘉木和姐姐沈悦两个人又都还没成年，只得一起偷偷摸摸地进入一家网咖的后门。
带他们进去的是邻居家小森哥，他跟网管很熟的样子，打了个招呼之后就熟门熟路地领着他们走进去：“最里面那台，用我的身份证开的。”
“知道了，我们会尽快的。”沈嘉木尽力摆出自然的神态。
“不用那么紧张啦，”小森哥拿出两瓶冰凉的可乐：“请你们喝的。嘉木这次考试考得好，给你的奖励。”说完眨眨眼，若无其事地转开头，去门口抽烟了。
沈嘉木和姐姐头碰头地在网吧的电脑前对着报考系统研究了半天，拿不下主意。
他的分数足以报考任何一所学校，禹城一中四个大字，在屏幕上仿佛对着他招收。
然而有时候，最心仪的选择却不是最优的选择。他明白，禹城一中那高出一大截的学杂费，远非他所能承受的。
俩人走出冷气开足的网咖的时候，热浪席卷而来。暑气仿佛从每一个毛孔钻进身体，燥得人浑身发麻。
沈悦只顾闷着头往前走，沈嘉木紧紧跟在后面，不一会而就出了一头汗。
沈嘉木伸手拉住她：“姐姐，别走了，这里有间冰室，我们去歇一歇。”
沈悦这才转过头来。
沈嘉木想，他永远也忘不了姐姐这个时候的表情。原本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汗水混着眼泪汹涌地往下淌，她站在禹城的灼日下，哭说对不起。
母亲上个月回来过一次，只留下了为数不多的生活费。而父亲虽然还在禹城，不见人的时间却比母亲更长。过了暑假，姐姐也要缴学费了。这个夏天如果不想个办法去打工的话，姐弟俩的生活过得可谓是捉襟见肘。
沈嘉木走上前，拿起小森哥给的还残留着一丝凉气的可乐，冰了冰她的脸：“姐姐，我报考二中就好。禹城一中也没有那么好，不是非念不可。”
第二天，学校老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语气中夹杂着欣慰与隐隐的兴奋：“嘉木，你可以上一中了！”
沈嘉木听得一头雾水：“老师，可是我……”
“哦，是这样的。”电话那头的人这才开始解释道，“一中那边了解到你的特长，又考虑到你们家的情况，给出了一个特长生入学的名额，学杂费全部免除！”
沈嘉木差点没握住话筒。
窗外日光正烈，晃得他眼睛一热，然后是汹涌的喜悦，从心底里泛上来。
后来他才了解到，所谓的学杂费全免其实并不准确。
禹城一中有一个奖学金的专项基金，所有对学生的奖励都从这里开支。
给到沈嘉木的金额虽然不多，但是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却是丰厚得足以让他产生一点小小的满足感和骄傲。
沈嘉木就这样在申请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成为了禹城一中今年扩招的足球特长生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