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如履薄冰

    办公室，科长都满意坐在窗前，目光粘在《英国药典》上，他似乎完全沉浸在里面。每天，他看见《英国药典》心里就踏实，因为，娴熟的专业翻译，没有人能比的上他。

    对面，吴勇正低头写着什么，他是一个心细的人，科长都满意就是他努力的目标，每次听见科长翻动《英国药典》细微的沙沙声，就像一条春蚕啃噬着心，他下决心把快要忘掉的英语拾起来。

    其实，都满意并不是在看,《英国药典》而是在看一封信。信纸夹在摊开的药典里，潦草的字体是弟弟的。好久没有接到家里的信了，不知道这次是什么事。

    叮铃，刺耳的电话陡然响起，吓了他一跳，抬眼看了吴勇一眼，示意吴勇接电话。任何时候，领导有自己的气派，下级才能尊重自己。

    吴勇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就表情奇怪地把电话递了过来，“科长，二车间主任。”

    “什么事？”都满意一边问，一边漫不经心地接过电话。他和车间主任们虽然是平级，但统管全厂质量的地位无形之中让他高了半级，主任们巴结他还来不及，一般不会给他出什么难题。

    吴勇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然后起身出了门。他知道，知道的事情太多，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职场上，不能太精，也不能太傻，一切都要恰到好处。

    都满意刚把电话放到耳边，耳膜就被震的嗡嗡响。他不得不把话筒拿开，和耳朵保持距离，这个倪胖子火气这么大，“怎么，吃枪药了？”但立刻语气缓和，一个劲的点头。

    都满意沉着脸放下电话，朝门外大声喊和吴勇，他知道这小子走不远，年轻人很少这么有分寸感的。

    最近，由于人心浮动，频繁出现一些不大不小的质量问题，让人头痛。工厂改制的事，就像是平静水面被扔进一块石头，浪花消失后自然产生许多涟漪，这些涟漪需要时间抚平。他心里虽然焦虑，却不允许有人说出来，关键时候，杜绝三人成虎。质量隐患的出现，代表质量工作不够严谨，就会有人趁虚而入取而代之。

    “科长，出什么事了？”吴勇一步跨进门。

    吴勇话音刚落，就遭到都满意的呵斥，“别胡说八道，出什么事？药品没有出厂，这就不叫事。快,去三楼针片剂问问，二车间配药怎么回事？怎么前后含量对不起来？”

    “嗯。”百密一疏，吴勇红着脸站起来，就像是大赦一样跑出门。

    都满意的心境被扰乱，各种心思纷至沓来。每天的琐事让他身心疲劳，他觉得自己虽然如履薄冰，但仍达不到彼岸，实现不了早年许下的愿望，带领家庭走出窘境。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虽安慰自己，却一腔郁闷无处发泄。

    忽然，都满意想起什么，站起身走到橱子前，从文件橱里拿出《中国药典》重重摔在桌子上，然后回头看了看敞着门，生怕被人看见自己失态的样子。

    其实，水针车间，药厂工艺相对简单的车间，很少出情况。配药是车间的核心岗位，只要配药准确，后续工作就不复杂。配药人员都是有经验的老员工，他们每天凌晨上班，把要配的药按比例配好，用注射用水溶解，在一定的温度下搅拌均匀后取样送质检科。样品检验合格后，过滤除菌灌装在一支支安瓶里，用火焰高温封口。以防万一，灌装前后都会取样。

    灌装前和灌装后含量不一致，是什么情况导致的呢？虽然说每个人都有操作误差，决不会有这么大的误差，都满意疑心重重。

    不一会，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黎艳跟在吴勇后面进了办公室。刚进门她就忍不住抱怨，“科长，车间是怎么回事，复核过了，就是这个结果。他们不找自己原因，还乱咬人。”

    黎丽生气鼓鼓的，苹果似的脸蛋红红的，像涂上了一层胭脂，都满意的气消了一半，尽量语气平和，“吴勇刚才和你说了吗？”他明白，细致的工作就得要沉住气。

    “说了，就奇了怪了，出结果的时候也检查了几遍，过程和计算都没有问题呀！怎么会这样，我们也想不明白。是不是车间灌封过程出现问题？”

    “人家的问题不是你找的，找找你们自己的问题，是不是粗心大意了，操作过程出现问题。”都满意细心诱导着，对这个单纯的女孩他生不起气来，她身上散发的青春气息，时常感染着周围的人。

    “又不是新手，能出现什么问题？我前前后后捋了半天，实在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黎艳越说越激动，“除了中间换了标准溶液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奶奶个腿的，车间出了事就讹我们。”

    “你说什么？”

    “我说可能是车间讹我们，听说二车间最近很乱，连原料都丢……”黎艳放低声音，开始八卦各种小道消息。

    都满意嗅到危险的气味，立刻打断黎艳的话，“你刚才说中间换过标准溶液？”

    “换过。第一次和第二次用的不一样，算含量的时候也改了换算系数，应该不会有问题。”黎艳肯定地回答，“第一次用的是过去剩下的，第二次用的是刚标定过的，瓶子上的标签我看过。”

    都满意目光盯着黎艳，似乎想分辨这些话的真伪，他心里的隐秘被触及，要是真的，是巧合吗？

    黎艳没有慌，理直气壮地说，“真的。”

    “吴勇，通知二车间送样品来，再测测看。”都满意果断地吩咐吴勇，他觉得自己猜的方向没有错。

    黎艳不甘心地扔下一句，“真是邪了门。”转身出了，走廊里咚咚的脚步声远去。

    吴勇忙着打电话，联系二车间让他们送样品。

    屋里静下来，都满意又翻开《英国药典》，重新读了一遍信。

    弟弟是个听话的孩子，中专毕业后在家附近一家工厂工作，来信除了报平安后，隐约有些担忧，工厂也要改制，听说要入股。

    都满意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上了一块石头。作为家中长子，过早的知道世事艰辛，寒窗苦读，不负众望，考取当年全县理科状元。大学毕业后，他没有犹豫放弃了考研机会，踏入社会挣钱养家。

    然而，弟弟天赋聪明，却没有升高中，而是读了一个初中中专。他进了工厂后当了一名一线工人，挣钱不多。苦苦支撑了几年，盼着弟弟毕业了，没有想到担子依然沉重，他挠着日渐稀疏的头顶，脑子开始混沌，如无数麻团绞在一起，怎么理也理不清。

    电话又响了几次，他不想听，只好站起身来，离开办公室，进了对面的仪器室里。

    仪器室里有一台进口精密液相仪，有一台电脑，是科室最贵重的仪器，掌握技术的人除了一个操作人员，就是自己。自己没有后台，没有背景，能在质检科长位置上站住脚，靠的是扎实的功底和永不停止的学习能力。他相信靠谁也不如靠自己，每一个岗位，每一项检验规程他都能搞透，细小的障眼法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刚当质检科长的时候，液相实验有专人担任，结果常常被人拿捏，也不能按时出结果，检验报告发不出去，办公室的电话被仓库打爆。为了扭转局势，他参与液相操作，再也没有人拿大摆谱，仪器室也成了他的秘密领地。心烦的时候就会躲在这里。

    都满意对着电脑发呆，屏保上的鱼在水草里游动，他多么想像那条鱼一样，忘掉烦恼自由自在地游动，但自从父亲去世他就没有自由的资格，必须像狼一样勇往直前，才能生存下去。自己底子薄，从结婚到老婆生儿子家里没有帮上一点忙，为此老婆颇有微词。唉！他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看着手心里的落发叹息。

    忽然，他听见门外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腾的一下站起来，但很快又坐了下来，想听一听是谁。如今自己虽然处在不上不下的位置，但所有人都对他客客气气，谁会直呼其名。都满意心里有些愠怒，装作没有听见，不搭理这个声音。

    “都满意，都满意。”女人的声音更高了。

    很快，随着门的一声响，声音消失了，大概是被吴勇请到了办公室。

    都满意把耳朵竖起来，这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会是谁呢？他搜肠刮肚地咂记忆力寻找着，却怎么也找不出这个人来。

    “都满意，都满意。”

    声音又在走廊里响起来，比之前的声音更大了，接着是一阵此起披伏的关门声。都满意心里猛地窜起一股火，这是那个不开眼的女人，在这里张狂。很久没有人直呼自己的名字了，即使自己的老婆，在公共场合也没有这么肆无忌惮。

    都满意把信纸往裤兜里一揣，气呼呼地拉开门，“谁找我……”

    但话刚说了一半，就看见走廊的女人，竟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