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净怨·有缘
孔繁生……
关于这个人的印象快速地袭入柳珩的脑海里,两年前之时的孔繁生不是现在的模样,那时的孔繁生以高官自居,傲视所有前来参加科举考试的寒门士子。
礼部尚书的得意门生孔繁生,好似与同为学士的裴行谦共同在礼部尚书下任职,只是后来,裴行谦被提拔为礼部侍郎,孔繁生要小一品,为郎中。
如今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知是该怜还是该恨。
柳珩起身,走近孔繁生,昔年那人丑恶嘴脸与现今老态的面孔重叠在一起,叫人一阵五味杂陈,他淡然道:“若在下没有记错的话,礼部郎中姓孔,名繁生。其故居是为庐山杨柳村,是与不是?”
“你怎么知道?”孔繁生倏忽抬头,眼底满是震惊,面前的人让他感觉陌生,但这说话的语气又格外熟悉,实在想不起是哪位。
“好啊,你就是拿墨水泼在我兄弟脸上,还大言不惭的狗官。这下落到我们手里,有你好受的。”慕云澈闻声而来,想起之前柳珩同他们提起的往事,又见到柳珩说出了这个人的住所,之前只觉得杨柳村这三个字听起来耳熟,现在看来,倒是阴差阳错来到此处。
柳珩说的很慢,一字一句都要落在孔繁生的耳朵里,仿佛在诉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故事,眸子里清澈如水,敌意全无。
“您贵人多忘事。约莫两年前,在下不远千里赶往上京,借住于五福客栈。您同国师来抓人,没抓到,你因谎报军情而被国师惩罚,心有不甘,便拿前来此处暂住的学子出气。在下喜好打抱不平,出言驳了你的面。你怒气冲冲而回,留下一句恶语。”
之后,柳珩被成了孔繁生的眼中钉肉中刺。在科考结束那日,孔繁生特意将柳珩叫到奉天院,抽出柳珩那份答卷,捏作一团,而后撕成碎片丢在柳珩的脸上。
柳珩气不过,忍着揍孔繁生一顿的想法,将其呛的说不出话。此事本该上报魏谌王,被礼部尚书给压了下来。
原本可得探花的柳珩自是难以咽下这口气,便去大闹了尚书府,一开始却被拦在门外,柳珩动了灵力,打伤了许多人。
礼部尚书却避而不见,孔繁生带着许多家丁前来,还抓住了柳青阳,此刻的青阳初学灵力,并不精通,被那些人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后来,终究是柳珩让步,决意离开。但是孔繁生却不依不饶,吩咐家丁拿来墨汁,就这样从柳珩的头上浇了下去,这才放了青阳。
临走之际,柳珩幻化出一根棍子,径直击中孔繁生后便自动消失,而他带着柳青阳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走时面对着仍是关闭着的门道:“尚书避而不见,究竟是心中有愧还是?您今日的选择,愿尔终生不悔。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柳珩失望至极,拜而远之,告辞。”
那一日,柳珩回到客栈,沉默了好久,一直未曾言语,在青阳不断地询问之下,才回归现实,温声道:“青阳,看来我还是适合江湖。此路不通,我要自开他路。”
柳青阳很清楚,柳珩不仅仅是因为尚书的冷漠无情与孔繁生的嚣张跋扈,更是因为魏谌王的视若无睹。
现在再次遇到孔繁生已是两年之后,柳珩已然没有当初的愤怒,也没有想要教训他人的想法,或许是不在意了。
在下山途中,柳珩忍不住道:“孔繁生,此处是你的安身之所,那些人是你的亲人,难道你知道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竟然不顾他们的性命,布下噬魂。”
明空岚抓住孔繁生,也道:“和他废什么话,这个罪魁祸首必须严惩,新仇旧恨一起算。”
慕云澈也道:“现在这副样子就是最好的惩罚,他这是做了什么事被整治了。”
“未必。”柳珩却摇头,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猜想。因为孔家二老好不容易才见到许久未归的儿子,怎么会再看他受苦,就算是费了所有的劲也会保住孔繁生。
果不其然,杨柳村的村民对于孔繁生非常的仁慈。在孔伯父与孔大娘的苦苦哀求之下,孔繁生所做的事情还是翻了过去。对此结果,明空岚非常不满,但也没有办法,毕竟决定权在于杨柳村的村民。而他们只是一介外人,也无一个正当的理由去干涉。况且,他们还有几日便要离开。
秀香与李垣的婚事将近,孔繁生自然按捺不住,即使被孔大娘警告了好几次也不甘心,无论如何,能与秀香见上一面总是好的,至少可以明白秀香的真正心意。
等过了这场婚宴,柳珩等人也可以离开。这几日,柳珩与叶知晚也取得了联系,得知远在千里的同伴安然无恙也能放心许多,也将这里发生事情写在墨书宝上。有时,叶知晚也会告知柳珩那里发生了何事。
绥远距离庐州不是很远,眼下叶知晚、白重锦、叶静姝正在赶往上京的途中。
柳珩在墨书写道:“吾近来尚可,身处泸州杨柳村中,其他人也甚好,对尔挂念。”
叶知晚在那边回道:“我们这里也还好,之前在绥远遇到了无涯的左护法,陆景文为保护赫连苏受了伤,赫连苏心中难安,特请我们护送,花了重金来求,我们答应了。”
柳珩继续写道:“待我们处理这里的事情后,便去与你们汇合。”
之后,洛予霜便来了,拿走了墨书宝,说是要与晚晚畅聊这几日发生事情。柳珩也依她,准备前去李垣家看看。
李垣家里贴满了喜字,张灯结彩,桌子已经摆好,只待黄昏迎进新娘。
李垣身着喜服,拿着红色酒樽四处游荡,看到柳珩站在人群中也走了过去,笑意不断,可是笑中藏着一丝狠厉,“阿珩来了,敬你一杯,是兄弟就喝。”
此酒烈而留香,若是酒性不好之人可能饮了两杯便会醉倒,柳珩后退一步,以此拒绝,顺便拿了一旁的茶水,道:“李兄,在下实在不胜酒力,只怕醉后不雅坏了各位的兴致,在下以茶代酒,李兄见谅。”说罢,一饮而尽。
李垣笑着放下了另外的酒樽,凑近柳珩,与他勾肩搭背,小声地道:“不能喝就不喝,我又不是为难你。我问你,孔繁生在家吗?我今日高兴,孔繁生不是当了官,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今日我便要去灭灭他的气焰。”
柳珩惊愕,劝告道:“大喜之日不宜出门,李兄,你还是安心在此接客吧。”
“不,他孔繁生当日走得如此决绝,如今灰头土脸地回来,竟然还妄想伤害我们,我爹肯放过他,我却不肯。”
落魄时落井下石,是李垣的风格,何况李垣也即将迎娶他孔繁生的未婚妻子。柳珩见状只是摇头,任由他去。
前堂宾客如云,后院却人烟寥寥。关押着李轩的房中少了一些人,只由两个人看守。李轩被绑在木柱上,嘴里塞上了棉布,无法说话,只能唔唔发声。
忽然没了动静,门外的两人面面相觑,心里咯噔一下,眼珠子转了转,有了一致的想法。他们开了锁,立即推开门,有道人影便快速地冲了出来,那两个人被撞晕在地上。
柳珩刚走进后院,踏了一步,便撞上了李轩,出手将他拦下,结成屏障将李轩禁锢在内,然后自己也走了进去,目的在于问出有效的信息,旁人在结界之外还看不出他们在内。
李轩的头发乱作一团,衣物也是破烂不堪,手部与面部皆有淤伤,嘴里还在喃喃自语。看到柳珩,又开始胡言乱语,“姑娘,你又来找我了……嘿嘿嘿嘿。姑娘,你带我走吧,这个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姑娘姑娘。”
整个人攀在柳珩身上,撵不走,好似怕柳珩下一刻便要将他丢弃一般,柳珩只得好生劝导,这才令李轩松开。
“你出去做什么?”柳珩往旁边挪了挪,李轩立刻凑近,乐呵呵地笑着。
李轩嘴里含着手指,也不知道是否干净,只是摆了摆脑袋,机械地道:“我要去找一位姑娘,她等了我好久……嘿嘿,我们心意相通,我们还约定了大白湖见面,要一起远走高飞……姑娘,我等到你了。”说罢,又想揽住柳珩。
莫非李轩的病与那姑娘有关?柳珩用手臂拦住他,问道:“那姑娘是谁?”
提到那位姑娘,李轩的眼眸忽然亮了起来,灿若繁星,仿佛有了一刻的清醒。有了片刻的沉思,认真地道:“小雪姑娘,你能带我去找小雪姑娘吗?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小雪姑娘是谁?”
“你啊。这里有好多可怕的地方,好多好多虫子,我害怕。只有小雪姑娘是真的对我好。”李轩口中的小雪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不得而知,对于李轩来说定是位重要人物,虽忘却了其人的模样,但又还记得那人的名字。
柳珩耐心问询:“她在哪里?”
李轩笑着说道:“在黑洞里,她就躺在黑洞里。”
还未等柳珩问出黑洞在哪里,其他人的声音便从我们传了进来,结界被破除,柳珩带着李轩回到了房中,将那两个昏倒的人拖了出去,后从窗子跳出去将门锁好又从窗子进来。
来人是李垣,走至门外,看到两个呼呼大睡、擅离职守的人就忍不住上去踹上几脚,骂道:“让你们看人,就是这样看的?回头把你们都丢进黑洞喂狼。”
两人连连跪下求饶,其中一人道:“大爷,是二爷打晕了我们。”
李垣直接给了那人一脚,走上前去检查门锁,都是已经锁好的痕迹,转身对着那两个人骂骂咧咧的,“是你们两个瞎了还是我瞎了,这门锁得好好的,难道阿轩自己能从里面开锁,打晕你们?”
未被踹的人,在一旁说道:“大爷,小人拿性命担保,绝对不是小人贪睡。”
李垣凑近房门,眼睛贴在纸糊的缝隙里,想要看看里面是何情况,只见李轩的嘴被棉布堵好,整个身体被禁锢在木柱上,而李轩仿佛看到了李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李垣,使劲地摆头。
“阿轩,不是大哥不肯放你。你看上次,我放你出去,你总是乱来,还差点被那帮人怀疑,我和你说啊,你就在里面待着,等解决了那些人大哥送你去找你的小雪姑娘。”
说罢,李垣便离开,临走之前还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恶狠狠地道:“我再看到你们睡觉,你们就别想活了。”
幸好李垣没有选择进门,不过依李垣的性子,他前去孔家挑衅,想必是如他所想那般,自然不愿意来查看这“旧病缠身”的二弟,怕触了霉头。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柳珩蹲久了腿脚有些麻木,站起来拿开堵在李轩嘴里的棉布,再问最后一个问题,“阿轩,小雪在哪?”
李轩眼神迷离,唇微张,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喊道:“爹,别杀我们!我们不是故意要进黑洞的。”
如此的话又重复了好多次,柳珩见问不出什么事情便打算离开,就在这时,李轩又喃喃地道:“大白湖底下真的很危险,小雪,能不能别去?我们就离开这个鬼地方。”
停了片刻,柳珩便离开了这个地方,长呆下去也不是办法,说不定李垣正在哪个地方寻找,不过听李垣刚才的话,是有意不放他们走。
从后门绕至前门,不巧就撞上了李家村长,那人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目光尖锐得很。柳珩见状,拱手道:“晚辈见过村长,刚才阿垣还同晚辈说一些感激村长的话,晚辈也正想找村长一叙。”
李村长的神色缓和了一点,上下打量了柳珩,不耐烦地道:“找我叙什么?”
柳珩观察此人定是急事缠身,连身上的衣服穿反了也未能察觉,决定长话短说,道:“阿垣同晚辈说过,您是一位好父亲。从小到大都是您的一手扶持才令他长大成人,想要借着今日的喜事向您致谢。”
就这个,李村长的表情藏不住,更加地不耐烦,道:“知道了,柳公子无事便不用到这里来,万一被这里的人伤到了,回头阿垣又得怪我。”
“晚辈明白。”柳珩未再多言语,立即转身离开,只怕要再待上一刻,那李村长的脸可黑似煤炭,无法示人。
刚踏出一步,之前同他聊天的老婆婆忽然跑了过来,死死拉着柳珩不放,眼睛里的泪珠乍然滑落在地上,唇角微微颤抖,话也含糊不清,只是拉着柳珩往外走。
“老婆婆,怎么了?”柳珩跟着她出来,一直到了人少的地方才停下询问,那老婆婆四处打量,还是不肯停下,“您是想要我随你一起回去吗?小心一点啊。”
他们很快便抵达了目的地,那老婆婆猛地甩开他的手,赶紧拿起旁边的木头,指着柳珩,“你进去。”
柳珩不理解,“老婆婆,您有话直说,我并非不近人情。”
如此,也只能进去看看。谁知,刚一进去,那老婆婆立刻将门锁好,宽大的木头堵在门口,老婆婆跪在地上,念道:“苍天有眼,怜佑吾儿。老身并非有意害人,只是吾儿撑不下去了,保佑保佑。”
虽是无心害人,但所作所为何尝不是伤害。
柳珩向外头喊了几声,没人应答。心里很想一脚将这道门踢开,还是作罢。细细观察这处地方,白色透明的纱帐被贴上了许多符咒,密密麻麻的,看得人要起鸡皮疙瘩。
香案上供奉着一尊神像,点燃的香薰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弥漫于空气中,有沁人心脾之用。
只是,突然!
眼前冒出一双眼睛,再然后是一张陌生而带着血迹的脸,柳珩只觉得心快要跳出胸膛,下意识地给了那个人一巴掌,手脚并用,给那人踢了过去。
那人莫非就是老婆婆死去多日的儿子,只是之前听说老婆婆的儿子上山砍柴,误入迷失森林,连个尸身也寻不得。
老婆婆因此还神志不清,如今的模样与之前判若两人。那人一副要吃了他的模样,张牙舞爪,衣衫褴褛,脸上的血渍已经凝固,本是棕色的眼瞳此刻却变成了绿色,张口就要咬人。
柳珩与那人纠缠之时,余光瞥见香案上的一排排银针,故意将那人往香案那里带去,在靠近的那一刻,快速抽出一根银针,趁那人不在意,刺入那人的百会穴,那人两眼一黑,倒地就晕。
这状况,与之前在潭溪山遇到的傀儡有相似之处,唯一不同的是,此人还有残余的意识。柳珩将那人拖到床上,弯腰替那人把脉,在此过程中,那人突然醒来,着实将柳珩给吓了一跳,幸好那人又晕了过去。
脉象紊乱,体内寒气繁重。只是探脉的话,很难查出其中的原因。
柳珩走开房门,略施灵力,房门自动打开。跪在外面的老婆婆大惊失色,心里既担心自己的儿子,又害怕柳珩有杀她之心。连连磕了几个头,求饶似的道:“柳公子,看在老身如此年长的份上,饶了我吧。”
“年长不是行恶求放过的理由,老婆婆,肆意伤害他人,本身就不对。”柳珩拿起一旁的杆子,递到老婆婆的面前,眼下不可近身,还是谨慎为好,又道,“若是今日是弱小孩童,老婆婆今后要如何自处?您的儿子已是行将就木,只余一丝希望,何不让他安然逝去?”
老婆婆顿时泪流满面,哽咽着说:“我何尝不想让他入土为安,只是老村长说他还有救,需要吸取活人的鲜血,只有年轻气盛之人可以。村里这样的人没有几个,只有你们这些外来人。”
这样的话简直就是危言耸听,不具任何道理,老婆婆正处于悲伤之中难免深受迷惑,但也不可原谅。“老婆婆,在下略懂医术,为令郎探过脉,他生息已近尾声,再无回天之术。”
所有,那天老婆婆想要让柳珩去家中,但是途中又反悔了。善恶只在一念之间,如何选择,后果如何,全都在这一念之间。
老婆婆其实心里也明白,但就是不肯接受,当听到他的儿子还有救时,她宁愿相信这个机会。孙女已经离去多时,现在儿子也要离她而去,这让她如何过的下去。
老婆婆随着柳珩一同进了房,瞧着儿子那副样子,心里总不是个滋味,眼泪哗啦啦的流了下来,轻抚着儿子的脸颊,仿佛在哄其睡觉。
“我的小雪已经离开我,现在儿子也要走了。孤苦伶仃一个人,也没什么好过的。”老婆婆坐在床边,满是皱纹的脸庞泪痕遍布,忍不住哀伤,“不过也没事,我啊,再过一两年就去陪你们了,你们先等着祖母和母亲。”
柳珩心里也不好受,虽然老婆婆的行为不对,但这至亲之情总是能让人共情良久,泪花在眼眶里微微打转,转过去面对着纱幔,用衣袖拂了一下,转过来道:“小雪姑娘是您的孙女?她与李轩是何关系?”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过往如一层云雾,一拨便是晴天霹雳。小雪姑娘与李轩乃是青梅竹马,许多年前,李轩满腹经纶,前去上京赶考,却落了榜。幸好有小雪姑娘开导,李轩利用他的一身才学,在镇上开了一家客栈,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与小雪姑娘情投意合,有迎娶之意,他们不常见面,多是以书信往来。信含真情,秋波荡漾。老婆婆见自家孙女如此喜欢这李家小子,也不打算阻挠,放任他们相见。
突然有一天,小雪说是要到镇上寻李轩,至此便再也没有回来过,而恰恰在同一日,李轩也开始神志不清,一直到现在的疯疯癫癫。
刚好在同一日,蹊跷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