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故事
第五章 故事
半山烟云半山竹，很清幽的三间石屋。看不出很新，瞧不出多旧。没有很奢华，没有多简陋。
这本是万年青偶尔小住和藏酒的地方，今天却来了一位新的主人。
司阳赤着上身躺在一张竹床上，躺的尽量让自己舒服些，伤口已重新清理过，惊鸿尺依旧插在腰间。
这是个让所有人看了都震惊的男人，他身上似乎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数不清的伤疤，一道一道，挤在他的身上，新伤疤压着旧伤疤，旧伤疤又成新伤疤。
皮肉杂乱的扭在一起，给人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怖，左臂的断臂处更是一小截骨头露在外面，任谁都不愿多看一眼。
这是他一次次杀人换来的印记。
破旧的衣服已经清洗的没有血渍了，扯下的衣角也缝了回去，正撘在火盆边烤的冒着热气。
床边上就是一张桌子，摆着几坛酒，四五碟酒菜，很近，他只要伸手就能够着酒杯。
万年青坐在他的对面，偶尔往火盆里添点干竹子。
酒坛已经空掉一个，几碟下酒菜几乎没有碰过。司阳望着屋顶已经很久，满脸的皱纹依旧沧桑，偶尔往嘴里送一杯酒。
他喝一杯万年青就跟着喝一杯，偶尔也往嘴里送一筷子牛肉或是几颗花生。
他们的酒喝的很慢，没有人说话，只默默的喝着酒。
三坛酒已经空了，司阳依旧望着屋顶。万年青又往火盆里添了几根干竹子，他的声音不高，但足够司阳听到“你是个有故事的人，一定有许多的故事从没有对人说起，许多的事藏在心里，也许你只是少了一位听客。”
司阳沉默，似乎根本没有听到。
六坛酒已空，司阳起身，走路已有些摇晃。
拿起早就烤干的衣服穿在身上，轻轻弹掉落在上面的几点烟灰，谁都看的出他很爱惜这件衣服。
扎好腰带，仍旧将惊鸿尺斜插在腰间，抓起一片肉放嘴里，重新躺回竹床，依旧望着屋顶。
这片肉他嚼了许久，一杯酒入口，长长的一声叹息
“那是一个秋天，深秋！”他的声音依旧沧桑。
许久，一杯酒送入嘴中，似是终于在心底翻找到故事的开头。“秋天总能让人想起离别。”
“她穿一件银白的长裙，披一件大红的披风，她的头发很柔软，很长，就搭在大红披风上，我记得很清楚。
“站在落满红叶的小桥上，她不是很漂亮，但那一刻她很美。
“她告诉我，从前我说过她穿银白长裙很好看，所以那天她特意穿给我看的。”
又一杯酒入口，他的眼睛此刻已满是温柔。脸上的皱纹浅了许多，嘴角泛起笑意，像是一个人傻笑。
万年青将酒杯添满。
又是许久。
“她喜欢叫我阿兰！那是我的小名，她总是笑话阿兰是个姑娘才有的名字。”
万年青往火盆里添了几根竹子，发觉根本不需要什么听客，他是自己讲给自己听的。
“在桥上，她挽着我的手，笑的很美！她问我能不能不去江湖，留下陪她，问的很认真。
“我告诉她男儿志在四方，并向她保证，等闯出名堂，一定回去找她，我当然能看出她非常不舍，还有些失落。
“但她却笑着对我说：我等你。她说的很坚定，我听的很真切。”他伸手抓起几颗花生丢进嘴里，就着一杯酒咽下。
“她送了我一把剑，很普通的剑，说能护我平安，有一天若真有一片天地了，希望有她这把剑的功劳，我竟然很天真的答应了。”
“她那天很伤心，转过一个弯，已经看不到她了。隔了好久依旧能听到她的喊声‘阿兰，早点回来，我等你！’她总是这样叫我，她说她喜欢像我娘一样叫我，说这样亲切。”
“我本以为江湖是个很好的地方，善恶分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遇到不平的事，总会有人仗义伸手。
“但是！我错的一塌糊涂。那时候的我太自傲了，如果当时回去，也许……”他突然起身拎起一坛子酒，猛灌了几口又躺下，衣服和竹床上淋了许多，眼睛多了些无情。
“有一年多，我干着世间最脏最累的活儿，分不清善恶，分不清对错，只知道一件事，填饱肚子。
“好在有些力气，在码头做了一年苦力攒了些银子，希望见到她的时候能像个人一样，至少能让她安心些。”他喝了杯酒，沉默了许久。
“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已是三年后，也是秋天。那是一座很繁华的城，我看到她的时候，她也看到了我，她看着我手里的剑笑了。
“就这样看了许久，终于她扑进我怀里，喊着阿兰，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哭一会儿，她依旧喜欢喊我的小名。
“路上很多的人，指指点点，我根本不在意，只觉得他们是傻子。”
“我曾经问过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只说探亲，其实我早就该想到她在说谎。
“后来听人说，她已经找了我两年了，一个人！我去过的地方她大概都去过。”
“那天她又穿上那件银白的长裙，柔软的长发搭在肩上，依然很美。陪着她在城里逛了许久，有许多喜欢的东西，但她只买了一把锁，同心锁！那天很开心。”他又喝了杯酒。
万年青将酒添满。
又是许久。
“她说城外有一个地方许愿很灵，于是我们到了一座立在湖中的桥上。人不是很多，她说那座桥有个很出名的传说，许愿最灵验。
“她握着同心锁，我握着她的手，她慎重的告诉我，许愿要闭上眼睛，只能在心里默念。她许愿的时间很久，但我知道她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她只是一个愿望许了千百次罢了。
“许久之后她将同心锁丢入湖水中，认真的告诉我，这样许的愿才会实现。我只是看着她笑，她也看着我笑。”
万年青看着他舒展了许多的脸，嘴角还挂着笑，眼睛也无比的温柔，只觉得也许回忆过去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一杯酒送入嘴中，又往火盆中添了些竹子。
“我用身上的五十两银子送她回家，起先她不情愿，后来我告诉她，这次回去就不再出来了！其实是在哄她的。她高兴了许久，一路上说了许多她认为奇怪的事，还说我没有从前爱说话了。”
“她告诉我她的爹娘已经开始为她找人家了，要我去提亲。还告诉我，如果不答应就与我找个没人的地方，过尽这一生。
“哈哈，她说的很认真，真像个女英豪。”他突然大笑，笑的很大声。
紧接着右手搭在脸上，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响起，然而片刻后他又笑了。
“还是在落满红叶的桥上，到家了。我说要去给她爹娘买点东西，她很高兴，以为大概是提亲。”
“我还是走了，后来知道她在桥上哭了三天，眼睛应该肿的不好看了吧？哈哈，她好傻！明明知道眼睛肿了不好看，她早就应该知道我要走的。”
万年青看着眼前这个一会哭一会笑的沧桑男人，觉得有些可怜，但又只能沉默。因为这个沧桑的人大概快乐的时候也不是很多。
“那之后我开始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包括杀人，赚了不少的钱。没有善恶，没有对错，江湖上也有了些小名气。
“但是我太自傲了，于是与人决斗，想搏更大一点的名声。那回没了一条胳膊，就连先前的一切都没了，她送我的剑也断成几截。
“我知道我大概要死了。”他夹了块肉嚼了许久。
“我已经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等死了，本来想着回去找她的，看一眼也就满足了，但又怕她伤心，我知道她心里还有我的。”
“我知道这个江湖很荒唐，但我没想到一伙贼能丢给我五两银子！让我去买药疗伤，那时我才知道江湖根本就不是一个地方。
“后来听人说她嫁人了，待她很好，出嫁的那天哭的很厉害，许多人说是高兴的哭，但我知道她很伤心。
“难过了好久，但后来又替她高兴。”他的眼神很复杂，喝了一杯酒。
又是许久。
“五年后又一次见到她，她的长发盘在头上。那也是个秋天，那天有点冷，树叶结了霜，踩上去会发出声响。我没有去找她，只在桥上等了三天。”他叹了口气。
“那是俩个很可爱的孩子，眼睛都像她，有点怕生，大概是我的模样吓到他们了，躲在她的身后。
“她依旧叫我阿兰，后来才知道她女儿也叫阿兰，她说她只想叫阿兰的时候有人能回应她。”
“那天她看着我空荡荡袖子哭了好久，只是离的很远，我在桥这头，她在桥那头，虽然桥很小，但我觉得很远。
“她问我几时离开，知道我还是要走的，因为已经没有值得留下的人了。我知道伤透了她的心，只说大概明天吧。”
“八年，也不是很长，也不是很短，但是偏偏能让故乡变他乡。”他喝下一杯酒，长长的又叹了口气。
“走的那天，她穿着银白长裙，说她有东西要送我，一件衣服和一把尺子。
“告诉我衣服脏了要勤洗，破了就多补补，还说有些后悔当初送我那把剑了，剑太危险了。
“说我喜欢在江湖上跑动，让我拿尺子量下江湖有多大，量完了就告诉阿兰，说她的阿兰也想知道江湖有多大。
“我突然发现所有的话都是在叮嘱我，就像小时候我娘叮嘱我一样。”他眼睛红了许多，几点眼泪在打转，右手摸了把脸又不见了。
“那天我在山里第一次像一头狼一样，哭了好久！”他又拎起酒坛灌了几口。
“在山里砍了三年蚊子，用她给我的尺子。
“有一天，我想到两个问题，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我活着又为了什么？
“忽然发现我早就忘掉了最初为了什么要踏入江湖，死活想不起来，哈哈哈……”他笑的很大声，但是很快又停住了，夹了片肉就着杯酒直接咽下。
“所以我想到了死，死了就干净了，至少人一死，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但她最初送我剑的时候，却是希望能护我平安，于是把她送的尺子当剑一样，在江湖上重新走一遍，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当初我是为了什么非要闯荡这个江湖。”
“后来发现不光我活的糊涂，几乎人人都活的糊涂，哈哈哈哈……糊涂的来，糊涂的走，糊里糊涂一生就过完了。”他的笑声很大，依旧很快就停住了。
“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四年前，也是秋天。一处风景很好的山坡上，阿兰还是有些怕我，不过已经很懂事了。
“阿兰告诉我，大夫说是久郁成疾，走之前眼睛已看不到东西了，她时常夜里一个人哭，哭的很伤心，也不知道为什么哭。”
“我知道她不喜欢喝酒，但我还是带了一坛酒去看她。”
“她总是喜欢叫我阿兰……她因为我才走的。”
“……”
万年青走的时候他大概真的睡了，因为惊鸿尺被他抱在怀里，像情人一样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