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独臂浪子
细雨,山谷朦胧,流云居。
这是一间很简单的屋子,只有四把大一些的竹椅和一张大一些的木桌。
万年青舒服的躺在一张竹椅上,穆流云就在他的对面,这是俩个相识近二十年的朋友。
从认识时的无话不聊,到现在的无话可聊,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多聊一句都会显的多余。
穆流云喜欢喝茶,但万年青是个不大喜欢喝茶的人,因为他觉得喝茶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要烧水要放茶叶,总归没酒来的痛快。
现在他却没有酒喝,因为玉竹和梅香在他的耳边像鸟儿一样叫了半个时辰了,数落着他的不是,编排着他的过往,谋划着他的将来。
万年青早已闭上了眼睛,这种时候他一向睡的很快。
俩个少女兴许是累了,一人一边拽着他的袖子不停的摇,希望能摇开他的眼睛。
她们,在撒娇!
十五六岁,人生最好的年华,这样年纪的少女若要撒娇,任何男人都无法抵抗。
小一些让人觉得无趣,大一些让人觉得刻意,只有这样的年纪才让人觉得既有趣,又不刻意,还非常的自然,也无法拒绝,仿佛这样的年纪就应该这样做。
此刻俩个少女正望着屋顶,摇摆着脑袋,牵动着肩膀也跟着摇摆
“睁眼呀!我的万大公子!醒来呀……”
“我的万大老爷!快起来……”
万年青终于睁开了眼睛,抽出一只手作势要打,俩个少女吓得赶忙跳开一步,随即又上前拽起他的袖子摇晃起肩膀。
“万公子你教我们轻功吧。”玉竹央求道。
“也教教我吧!”梅香也道
“你家公子不是教过你们了吗?何况我也会的不多,还被你们俩个学的差不多了,不能贪多啊。”万年青想夺回袖子,却被四只纤瘦的小手抓的很紧,只得作罢。
“公子说你还有两样很厉害,一个是梅花啄一个是三叠纵,梅花啄我们没有内力练了也没大用,只能学你的轻功三叠纵了。”梅香笑的很美,干净秀气的小脸挂满纯真,很天真的眼睛,说的很认真。
“是啊,我们只想学轻功,我家公子的轻功太难学了,你的兴许好学点。”玉竹说的也很认真。
万年青看着俩个少女一脸的认真,又看看袖子,似乎被抓的更紧了。
摇头叹气道“可就是现在想教也没有力气!既没有饭吃,也没有酒喝,要教也应该吃饱喝足了才有精神。”
“昨儿个我和梅香在池子里抓了条鱼,这就给你红烧了来,再给你抄个嫩竹笋,酒也管够,不过你一定要教我们!”玉竹笑脸上满是小心思得逞的喜悦,说的极是认真。
“我几时说的话不算数?”万年青认真道。
“你等着!很快就做好了,很快就好!”玉竹蹦蹦跳跳着就出了屋子,淡绿长裙起摆,纤细腰身摇曳,秀足时隐时现,美的像个仙子。
万年青看着梅香,梅香也看着他“你是怕我跑了吗?我袖子上有酒吗?”万年青认真道。
“我这就去拿!”梅香也蹦蹦跳跳的出去了,她也美的像个仙子。
万年青看着穆流云笑道“心眼愈发的多了,我这几招都快被她们学完了。”
“十年了!人的命运就是这样的奇怪。若不遇到,今天她们会在何处?”穆流云喝了口茶微笑着。
“大概不会在太好的地方!”
“也许只会在一个地方!”
万年青沉默,这也是俩个苦命的人,一条人命五两银子,没有一件衣服值钱。
穆流云找他借银子的时候,他把玄铁刀卖了,十两银子卖给了一个杀猪的。
当看到俩个被迷晕了的全身赤条条的五六岁的小女孩时,他有一种杀人的冲动。
当看到牙子拿到钱后的笑容,那是一种漠视人命的笑容。
是一种只有看到不义之财才会露出的笑容。
那是一种奸计得逞后的笑容。
他终于提起手里的刀,那也是他第一次杀人!
第一次杀人总是会害怕,越是害怕就越是愤怒,当第一刀捅进去,便会有第二刀,第三刀……直到成为一堆烂肉。
他用手里的刀拼命挖坑,穆流云爬着也跟着挖,直到再也没有一点力气,穆流云已经是一双血手。
十两银子同一堆烂肉一起埋了。
不大的小土堆,他们躺在上面,笑的很大声,笑的很放肆,笑的很可怕。
玉竹的手艺很好,流云居的酒也很好,万年青吃的很享受,喝的也很享受。有梅香给他捏肩,玉竹给他夹菜倒酒。
穆流云看着玉竹和梅香的眼睛几乎要弯成细小的弯月了,少女的笑总是很纯真。
因为万年青不仅夸她们手艺好,还说她们比从前漂亮了一大截,他的茶喝起来也没味道了。
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才了事。
细雨依旧,山谷更朦胧了。
“来了有半个时辰了!没想到百鬼门的人也来了。”万年青喝尽最后一杯酒看向窗外。
“独臂浪子司阳!看来今天我这里不太平。”穆流云微笑道。
“有人来咱们这里了?”梅香跑近窗前向外望去。“ 公子池子边的石头上真的站个人,全身都淋湿了!这下雨天的也不知道穿件蓑衣。”
“不是一个人,好几个呢!”玉竹也站在窗前拉着梅香“你看,那池子外面是不是有人影?”
“还真是!”
“去拿八个酒杯!再拿坛酒来。”穆流云手掌轻拍,木桌轻飘飘的移近窗前。
“是!公子!”
“这就去!”
桌子上八个倒满酒的酒杯一字排开,穆流云挥袖轻甩,八道劲气飞出,每一道劲气就是一杯酒,将沿途的雨滴撞成一团团极小的雨雾飘散在雨中,飞向八道模糊的人影,速度不是很快,却很稳,很准。
“几位朋友,雨天潮冷,即便是杀人也该暖暖身子。”他依旧微笑着。
“好酒!”几个声音响起,酒杯又化作几道劲气飞了回来,桌子上七个空酒杯一字排开,没有半点偏差。
“司前辈!我的酒没有毒。”穆流云笑着望向石头上有些模糊的人影
“我不是什么前辈,我也没资格做前辈,我也不配做前辈,否则就不会厚着脸来扰你清净。酒先放着,等了结了眼前这桩事,别说毒酒,我这条命都可以拿去!”这声音很沧桑。
一道劲气破空,酒杯落在桌上,酒是满的!
万年青脚尖轻点,人已在窗外,一脚虚空一划,又快了几分,另一脚也虚空一划,更快了几分,他的速度很快,一息间竟已站在了五丈外池子边的一棵老松上,就那么轻飘飘的立在树梢随着树枝摇摆。
几滴雨滴落在脸上,此刻他终于看清楚了树下不远处的司阳,及不远处七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动不动的人。
这是一个只有右手的沧桑男人,一个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沧桑男人,任何人都能看的出,他的一双眼睛满是痛苦。
明明未满四十岁,却布满一脸很深的皱纹,每一条皱纹似有许多的故事,存在他的脸上,从没有对人提及。只有挺的笔直的身体才会让人觉得些许年轻。
黑白不一的头发乱糟糟的盘在一起,一件看不出原色的打了七八个补丁的衣服早就湿透了。
比起他的沧桑,斜插在他腰间的一把发黑的尺子就显的太过于平凡。因为看到他的第一眼,都会被那双装满痛苦的眼睛吸引,无法移开。
万年青只觉得这个人身上一定有许多的故事。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有一把能杀人的尺子叫惊鸿尺,长二尺二,寸半宽,既无柄也无刃,却很锋利。
传闻他用尺子杀人的时候很快,快到无法看清如何出的手,很少有人真正的见识过,因为十有八九都被他杀了。他依旧站的笔直。
池子另一边的七人已经围在一起,摘下宽大的斗笠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起,脱下蓑衣整整齐齐的摆成一排,拿出各自的兵器。
七双没有半点感情的眼睛盯着司阳。
“跟了一路,既然要给你们两个死去的鬼报仇,那么我就送你们这群鬼下真正的十八层地狱。但我不杀无名的鬼!”司阳像盯着七个死人,他的声音沧桑,眼睛除了痛苦更多的是无情。
“百鬼门掌门,洪戈柳特来领死!”这是个五十多岁脸色泛白的老者,两把索命钩已经握的指节泛白,他的声音很浑厚。
来这里只因为曾经的一个誓言,同生共死!
“江湖人称活阎王的洪老鬼,好!今天就让你们百鬼门九鬼在地府团聚。”司阳冷声道。
“百鬼门白无常胡青特来领死!”此人扛着一柄青面铲,重重的插在地上。
又一人手拿两把獠牙刺朗声道“黑无常钟山特来领死!”
“轮回王郭胜特来领死!” 又一人幽冥幡抖了抖。
又一人手持两把阴阳钺高声道“招魂王何元风特来领死!”
又一人拎着一把鬼头刀“鬼难缠何豹特来领死!”
最后一人手里两把铁钩子“勾魂手鬼七特来领死!”
司阳纵身跃起踩着几滴细雨,人已落地,被七鬼围在当中。
雨未停,人未动。
万年青立在枝头,衣服也湿透了。他想看看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的独臂浪子的惊鸿尺到底有多快。
不知何时穆流云坐着轮椅到了树下,他的衣服已湿了大半。
人依旧未动。
雨水打湿他们的衣服和兵器,一滴滴落在脚边变成小小的湖泊。
这一击必是他们最强的一击,不是生即是死,绝没有第三种选择。
一声鸟鸣,七鬼终于出手了,只是一瞬间,一团黑光闪过,惊鸿尺依旧挂在腰间,七颗人头却跳起又落下,七道血柱紧跟着飞起也落下。
起落间仿佛七个江湖客的一生,每一滴鲜血都像一个过往,落入大地,化为黄土,从此江湖落幕。
万年青终于知道独臂浪子的惊鸿尺为何如此之快,因为他的眼中只有一样东西,杀人!
所以当一把索命钩勾住他的肋骨和一把獠牙刺刺入他的手臂的时候,他没有一丝要挡的念头。
七具尸体倒地,七颗人头散落,大地鲜红,夹杂着雨水流进池塘。
司阳脸上没有半点波动。他咬着獠牙刺,一仰脖子手臂一道鲜血涌出,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咬掉塞子,又咬住瓶子,一低头白色粉末洒下,他的手臂早已等在下面,血登时不再流了。
他扯下一片衣角用嘴巴包扎伤口,并打了个结。反手又拔出挂在肋骨上的索命钩,一把白色粉末拍在伤口上,血又止住了。
这个沧桑的男人仿佛做着世上最寻常的事,熟练的让人吃惊。
万年青飞身落地,因为司阳已到了树下,正站在穆流云面前。
“你是一个让人吃惊的人,若有个像你这样的对手,我会睡不好觉的。”穆流云微笑道。
手腕一抖一个小瓶子落入司阳手中“牛绝楼的独门金疮药,”
“多谢!”司阳一只血手抓起药瓶“只可惜今天来的不是时候,脏了你这清净地,我此次来只为向二位道一声谢。”
“哦?”万年青看着司阳
“我虽然是个天大地大哪里都是家,哪里又都不是家的浪子,但这世上还有一个比较亲近的人在的,就是我的授业恩师,只可惜被阴九幽杀了。司某无能,不能手刃仇人,江湖上如今都知道阴九幽死在二位少侠手上,所以特来向二位道声谢。”司阳躬身道,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舒展了许多。
“江湖上的事未必都是真的!”万年青道
“的确未必是真的!”穆流云微笑道。
“难道有假?”司阳面色微动,皱纹又深了。
“令师死在九幽追魂针之下?”穆流云将一根针递给司阳。
“不错”司阳从腰间也取出一根针,两枚漆黑的针让人觉得危险。
“我想告诉你件事!”穆流云道
“何事?”
“令师被杀的事?”
“哦?”
“据我所知这世上使用九幽追魂针的至少有两个。”穆流云微笑道
“哦?难道另有其人?”
“不错!”
“还请二位如实相告。司某感激不尽!”司阳躬身道。
“天涯海阁!韩枫!”穆流云盯着司阳的眼睛,他说的很认真。“因为我曾经有一个很不错的朋友,还有一笔二十年的血债!二十八条人命和一双腿的血债!”
“如此血海深仇,为何不去杀了他?”司阳道
“因为他是个谨慎的人,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行踪,就是他自己。所以与其找他,不如让他来找。我若是你,现在一定不去找天涯海阁的麻烦,至少不会明着去。”穆流云说的很认真。
“他为何会来找你?”
“因为野心,一个人的野心越大,就需要越多的人撑起他的野心,能杀阴九幽的人,对他当然有价值,何况他的野心足够大。”
“你真能杀阴九幽?”
穆流云沉默。
雨渐渐大了。
“不如进小楼再叙,前辈还有一杯酒没喝,至少先暖暖身子。”万年青道
两道身影飘进竹屋,万年青曲指一道劲气飞出,打在一棵老树上,震的树叶上的水珠纷纷落下,树后闪出来一个白净的中年男子,正是大善人祝铭骏。
“万少侠好手段!祝某今天来是为万少侠与穆少侠解忧的!”祝铭骏指着七具尸体,拍了拍胸脯“谁家院儿里有这玩意儿,都是一件让人烦恼的事,这事交给我,不消一炷香保准干干净净。”
“找个地方埋了吧,这也是七条汉子。”脚尖轻点,双脚一划万年青人已消失。
“保管放心,一定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祝铭骏怀里已多了几张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