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亡将军

    我的师爷叫松云道人。据师父说，他出生在清道光年间，早年中过秀才。后来太平天国军兴，天下糜烂，他投笔从戎，加入了湘军。因为悍勇不畏死，屡立战功，从一个普通军士升到了千总。后来湘军裁撤，他投身淮军，又南征北战十数年，到了光绪年间，他终于升到了参将。

    按说，以他的资历，只要懂人情世故，做个总兵都是很轻松的事情。但是他为人耿直，不喜迎逢，更要命的是他还不贪不占。纵观历史，不管哪个时代，这种性格处世都是吃不开的。师爷也深知这个道理，所以等他做到参将之后，就无心仕途，想着急流勇退，找个安闲的地方，买上一些田地，盖一些房舍，读书育人，了此一生。

    可惜，世上的事情不会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在历史大势面前，个人命运不过就像沧海中的一叶小舟，只能随波浪起伏，不翻船就是万幸了。他想解甲归田那年，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八国联军进了中国。

    当时师爷在聂士成的武卫前军供职，他们的部队驻防天津，抵抗汹汹而来的八国联军。后来师爷跟师父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侵略者已经打到了家门口，这时候归隐田园，那是身为文人，身为军人的天大耻辱。于是他收起了辞官的想法，追随聂军门跟八国联军殊死搏杀。

    光绪二十六年七月，聂士成在天津八里台战役以身殉国，师爷带的队伍也被打散。败军之际，他一个人狼狈逃到了北京。本来想着在北京找到朝廷的军队继续战斗，可到了北京他就听到了无法接受的消息，太后和皇上出京巡狩了。

    所谓的巡狩就是逃跑。在中国古代，但凡都城将要沦陷，帝王出逃的时候都要用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遮羞。到了近代，慈禧太后带着光绪帝躲避八国联军逃命，自然也用了这个理由。

    太后和皇帝逃跑了，京城人心惶惶，哪还有人真心抵抗。师爷寻找队伍没有成功，只好狼狈逃出北京城。他打听到，皇太后和皇上遇到了甘肃按察使岑春煊，岑已经保护他们向着太原去了。

    在那个时代，帝王所在之处就是希望所在之处。虽然对时局痛恨无比，师爷还是想着找到朝廷所在，追随皇太后和皇上，来保家卫国。有了这个想法，他一路走着，奔山西而去。

    到了山西才发现，皇太后和皇上早跑西安去了。那时候他身上已经没有钱了。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尸山血海里进出过多少回他都没害怕过，没钱却难倒了他。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为了不挨饿，更为了赚点路费去西安，他在太原纯阳宫门口摆了一个卦摊。

    师爷摆卦摊倒不是去做江湖骗子。早年间他中秀才之前曾跟家乡乾元观里的一个全真道士学过风水命理，不论是四柱六爻，奇门遁甲，还是紫微斗术，他都很有心得。

    基本功过硬，看事情准确率高，要钱又要得少，没几天他就在纯阳宫门口出名了。出了名就自然能赚钱，师爷心情自然很好，心情好看卦就看得更准，生意于是就更好了。师爷看着越来越的铜板，算了算只要一个月就能凑够去西安的路费了。

    他沾沾自喜的时候，同在纯阳宫门口算卦的一个老头跟他说：“你这人真是傻，算卦哪有全说真话的？小心，小心，泄露天机，祸事临门。”

    师爷素来心直口快，他很不爽，就说道：“要是觉得我抢了你生意，我明天就换个地方，你不用阴阳怪气的。”

    老头笑了，他告诉师爷，做算命这行说话要真真假假，不能全说真话，也不能全说假话，因为全说真的就泄露天机，一定会有报应，全说假的就成了骗子，那样也是不对的。末了他告诉师爷，如果还是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一定会有灾。

    这世上的人呐，不管贤愚，都是喜欢听好话的。师爷也一样，听到老头说他有灾，立刻就不高兴了。不过他心地善良，并没有对老头动粗，而是拿了一些铜板递过去，让老头换地方，省得在他面前碍眼。老头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要他的铜板，收摊走了。见老头走了，师爷心情也就好了，继续算卦赚钱，并没把这事放心上。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什么不好的事情都没发生，师爷也赚够了去西安的路费。他看了看日子，已经重阳节了。心想，重阳节这样的日子应该好好喝一顿，那就过了节再走吧。

    人的念头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师爷本来想着重阳节那天什么都不做，就是去酒楼吃酒。可阴差阳错地他又走到了纯阳宫门口。算卦算习惯了，他心想在纯阳宫门口坐一会，要是有算卦的就顺便把吃酒的钱赚出来。世上的事就是那么巧，这念头一生，生意还真来了。

    一个财主打扮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他面前，自称姓范，家住小店。这个范财主说家中父亲去世了，想请师爷帮找一块风水宝地。师爷心想，第二天就要去西安，就不准备接这个活，于是就开口拒绝。

    范财主倒是个爽快人，没多废话，掏出了一百两银子，央求师爷帮忙。一百两银子就在眼前晃，师爷没办法拒绝，就跟着他范财主去看风水了。

    范财主并没有直接带师爷回家，而是把他带到了晋祠旁边的天龙山。他在山顶凉亭摆下酒菜，请师爷喝酒。这正中师爷心事，他欣然答应了。酒过三巡，范财主看到师爷喝开心了，他这才说出真实想法。这范财主想找的不是普通的吉穴，而是想找一个能让后代当大官发大财的龙穴。

    俗话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老天爷是公平的，有权的不一定有钱，有钱的不一定就能有权，要是什么事情都占了，那就真是来得快，去得更快。师爷听到范财主这贪心的想法，心里很是鄙视，但不好直说，于是找了个借口，他说：“范兄弟，要说找龙穴这是我分内的事情，不过要找财禄双全的风水宝地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找到的。但是家翁仙逝，停灵太久不下葬这样不好。”

    师爷话还没全说完，范财主就说：“没关系，我可以等。一月两月，一年两年都没关系。当然了要是超过三个月，我还会再给你一百两银子。”

    见范财主铁了心，师爷也只好硬着头皮在天龙山里给他找风水宝穴。一直到了腊月他才找到一个沙水分明的吉穴，要是葬在这穴，至少有三代的权利富贵。范财主听后大喜，带着俩风水先生一块去看。俩风水先生看了之后也都拍手称赞。他们对范财主说，这穴确实好，至少旺三代。

    范财主不高兴了，问师爷：“这龙穴才旺三代？”

    师爷笑道：“老话说得好，积善人家必有余庆，只要范财东能多做善事，别说三代，这个穴能保你十代。”

    范财主听了这话大喜，立刻拉着师爷去家里喝酒。要说他为什么大喜，因为在他看来，做善事不过就是过年过节给庙里捐点钱，施舍一下要饭的，这种事平时他为了装点门面做的不少，所以觉得这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其实师爷的话没说透，所谓的做善事其实是让他积阴德。这世上摆在明面上善不是真善，做了善事不说，只有自己知道，才是真正的善，也叫阴德。积阴德多的人在面相能看出来，那就是脸上的阴鸷纹。如果看到有阴鸷纹的人，那一定是真正的善人。

    后来师爷跟师父说，当时他还有一层意思没说透，那就是不要积阴恶。跟阴德相对的就是阴恶。阴恶就是偷偷摸摸做恶事，这比明着做恶事还要恶劣。阴恶多了，想要旺子孙那是做梦。

    万没想到这个范财主就是一个阴恶很多的家伙。他把师爷拉到家中喝酒。师爷到了他家，看着他家那几进院落的青砖大宅子不禁暗暗吃惊，先不说风水，只是从气场说就让人不舒服，阴气沉沉的，这明显就是一处恶宅。师爷又仔细看，这宅子位置周正，藏风聚气，在阳宅中也算上品了。怎么就会这样呢？师爷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范财主饭菜搞得很丰盛，鸡鸭鱼肉就不用说了，他还上了一只烤全羊。自从兵败逃难，哪见过烤全羊，师爷那是毫不客气了，他大口吃起来。吃了几口之后他觉得怪怪的，不由问：“范财东，你这羊肉怎么没味？”

    范财东一愣，随即笑着说：“这不能，好羊，好着呢。”

    见范财主那么说，师爷也就不问了。不过他心里断定，这羊肉就是有问题。再想到这宅子阴气沉沉，他有个不好的预感，这羊肉一定是从供阴灵的供桌上拿来的。

    师爷的推断一点都没错，羊肉确实是从供桌上拿来的。范财主家里有个神堂，他每天都要供一只羊。山西人会过日子，他平时都是把供完的羊肉拿出去卖掉。正巧师爷去了，他难得大方一把，索性把供的羊就拿来吃了。

    范财主不知道，凡是供过的东西再吃起来味道是不一样的。他怕糟蹋东西，劝师爷多吃，一定要把羊肉吃光。想着这羊是供过阴灵的东西，师爷的兴致就下来了，胡乱吃了几杯酒，就让范财主安排房间。天已黑，他准备在借住一夜，第二天就启程去西安。

    已经是腊月了，那时候又没有暖气，屋里都能冷到解冰。这范财主大概是看着已经找到吉穴了，就对师爷不那么上心，火盆都没说给送一个。半夜的时候师爷冻得在被窝都待不住了。他十分恼火，推开门就去找下人要火盆。

    已经是半夜了，范家宅子里的人都睡了，整个院子黑灯瞎火的。山西那种大宅院本来就跟迷宫一样，师爷不熟悉路，走着走着就迷路了。晕头转向的时候，他发现前面有间房子有灯光，想都没想就走过去。

    快到门口时，他听到屋里有俩人在小声说话，听起来像是在商量偷东西。师爷心想这是小偷，就放轻脚步，到门口观察。他吃惊地看到，灯光昏暗的屋子里有张供桌，供桌上摆着一只扒了皮血淋淋的羔羊，供桌后面居然是一只红色的大棺材。棺材上捆着三条黑色铁链。更邪门的是，棺材对着供桌上的那一面竟然画着两只鬼眼。随着屋内油灯忽明忽暗，鬼眼就像活人一样一眨一眨的，异样阴森。

    说话的俩人下人打扮，他俩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正商量着要不要偷供桌上的羊肉。师爷从他俩说话听出来，他们倒不是害怕被范财主发现，而是怕偷了羊肉会惹怒棺材里的魂灵。俩人磨叽了好一会，还是决定要偷羊肉。快过年了，他俩想弄点肉回家给孩子吃。

    两人下了决心，掏出刀子就要割供桌上的羊肉。师爷看到这一幕忙去阻止。因为他知道其实是风水局。红色带眼睛的棺材，旁边还放着五块形状各异的石头，还有五色土，这是用来镇压灵体的。如果贸然触碰这风水局，会释放煞气，供桌上的东西只能午时去拿，要是在深更半夜，那就是惨了。他推开门，低声说道：“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