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章 见影卫不惮违君令,展轻狂拒作笼中鹰
萧无忧强行挣开宋星野的禁锢,扑上前去抓顾澜冰的手腕,未承想在他面前一向乖顺的顾澜冰居然公然反抗,几次不动声色但巧妙地避开差点搭上脉搏的手指。
可是,可是他是顾澜冰,年少混迹于朔漠风沙,哪怕善良仁厚得不像家里一个个有名的凶神杀将——也只是从来不虐杀罢了,也不至于在江南的寒风里瑟瑟发抖。
剑灵从清霜剑缠上全身,手臂不受控制地抬起,手腕暴露在萧无忧面前。
认命一般的态度,像是面对大明影卫不得反抗的无力,又好像是些自责。
北雁城门外的风扑入怀中,像是拥抱着某种虚妄的恐惧和牵挂。铁骑一步一步踏在青史深处,大漠的日月光辉遮盖了阴暗的记忆。
薄雪挂于枝叶,银光淡淡;暮云绕于山间,缟素层层。
脉象虚浮,心绪缭乱。
“能,能放开我吗?我想回去休息了。”顾澜冰楚楚可怜地看着身边的人,众人冲突正盛,宋星野却只留了阎瓖周旋,丝毫没有插足的意思——他也只关心宋晚烟身上发生的事。
“别把自己整废了。”宋星野意味深长地看着顾澜冰,若有若无地朝密林瞥了一眼,挥手设下剑灵结界。
顾澜冰确实是回屋睡了一觉,一直睡到入夜,被密雪击窗声惊醒,坐在榻上愣了许久,起身披衣出门。
飞雪扑入温热的怀里,玄衣的少年穿行在山石林间,夜渐深,风雪成蓑,玄白相融,天地同色。
“你不该来的。”顾澜冰尽力调整着凌乱的呼吸,“别见礼了,来扶我一下是正经。”他扶着手边一棵青松,依然用的是那种楚楚可怜的神情。
自己人面前不许隐瞒,萧无忧和宋星野一软一硬终于把顾澜冰这种想法养成了。
“主上,”玄衣影卫果真上前搀着顾澜冰,四下踩了踩找了个相对平坦的地方,还没来得及把外衣脱下铺上去,顾澜冰就一屁股坐下了,顺手把他都给带倒在身边。
“主上,大明影卫……”
“你不该来的,”顾澜冰重复了一遍,扯紧衣袍,离玄衣影卫更近了些,“不能让大明影卫察觉到你们的存在,他们在怀疑但并没有证据。还记得我告诉你的大明影卫的行事吗?”
“属下记得,偷梁换柱,不惮错杀。”玄衣影卫和顾澜冰齐肩而坐,有点手足无措,毕竟几年都见不到主上一次,难得找到跟前来居然是这样一副可怜见的情状,“那主上的意思是?”
“小心任何一个以我的名义靠近你的人,我会寄密信通知其他人。好了,既然来了,就说说都查到了些什么。”顾澜冰抓紧衣袍的时候,不小心把影卫的外衣一起扯紧,这个时候才发现影卫的外衣已经被他扯下一半,只是一身玄色分不太清。
“主上注意身体,我们查不到大明影卫用的毒。”夜雪飘飞,洒落满眉睫雪粉。
风像是细细的凌迟刀,在护得死死的伤口处反复刮擦。
话说这禁毒禁暗器的律法早已推行,但明刀暗箭,哪是这么容易就收得起来的。
要知道,他顾澜冰最大的污点也来自这里。
那一年隆冬御花园的庆功宴,到头来是一场鸿门宴,大雪压在长青树上,愈显孤傲清寂。不能带横刀,暗器没有提前搜出来,左手的箭右手的剑靴下的针,情急之下全都暴露了,最后的结果是动了手的全部羁押。
除了柳湔的刺客和柳珣的大明影卫,动手的只有他顾澜冰了。
边关血气不消,锋芒毕露。
“你继续说,给我支箭。”顾澜冰松开外衣,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吐出一团白雾,舌尖无意识地滑过那颗尚且锐利的虎牙。
“找到清洛公子了。”影卫在众多讯息里挑选了顾澜冰说的“最不重要”的一条。
“在哪?”顾澜冰听到柳清洛的名字,刚稳下来的心跳再一次深吸后再次加速,不住的颤抖不知是疼痛是紧张。
影卫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冰凉的箭簇和顾澜冰的身体之间。
“在夏澄珪身边,并且成功取得联系,关于夏澄珪和南洋的异毒走私,许多情报是他送出的。”
“好,”顾澜冰点了点头,“西域王那边呢?”
“西域王没有问题,古丝路甚是畅通。但是,你让属下查的昆仑镜一事,毫无痕迹。”
“毫无痕迹?连昆仑派的人和我交给你们的银丝也是?”
“是,凭空消失。”影卫一字一句无比笃定地说出这五个字,黑得浓稠的夜里听到“喀”的一声轻响,顾澜冰的牙从木制箭身上滑下,抿了一嘴火药。
这是年少在边疆养成的习惯。
人谓苦寒,却是少年心驰已久,便是功成万骨枯,也走出了一代代名将,青史上总有那么一些人,早已成为一个符号,承载少年所有的轻狂和想象。
总喜欢一天天地对着史书丈量自己和去病将军的距离,丈量自己与功成名就和名垂青史的距离。
在沙漠的骄阳和炽热的风里扎着马步,会认错但倔强地绝不求饶——当然,这个时候撒娇求饶只会陷入更难受的境地。
温朝夕一身骑射劲装,搭弓背箭走到顾澜冰身边,温温柔柔地抹去他脸颊上的汗水,一脸的慈爱,和顾蔚不顾众人求情执意狠罚顾澜冰时眼底深藏的那一抹情感极其相似。
只是那时的少年还分辨不出。
“给我支箭。”少年闭了闭眼,在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之后蓦然睁开双眼,风沙从干涩的逼出的泪和着汗珠滚落,显得那张向来张狂而笑的脸愈发透出清野气。
温朝夕想了想,抽出自己的令箭递到顾澜冰跟前,顾澜冰没有伸手接,只是嘴角抽动一下,一口咬住箭身,正好是那颗虎牙的位置,从那以后,所有难以忍受的境遇,都会这么解决了。
“朝夕呢?他没事吧?”顾澜冰强忍着满嘴的火药味,微微抬头,用脸去接那漫天飞雪,冰凉的雪水在脸上浸润开来。
“……主上没有让西北狼关注温将军。”顾澜冰此时的状态让影卫回每一句话都小心翼翼的,这一句说出时更是斟酌许久。
这样的斟酌,让顾澜冰的心沉了下去,“我也没让你查清洛。说实话。”
“温将军他,他遇刺了,西域王说是董煦残党。”影卫本就低沉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上了一种和顾澜冰一模一样的“我没能阻止这一切”的愧疚和自责感,“西北狼让我告诉主上,非常抱歉没能尽早发现端倪。”
顾澜冰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这声音在安静得近乎诡异的林子里着实清晰且瘆人。他接过影卫递来的水壶,从怀里摸出却冰凉的触感从牙尖喉头冷入心脉。
“你们还是影卫吧?”顾澜冰哑着嗓子听不出感情地来了一句,唾液混着火药粉糊在嗓子眼里,酥痒痒的,也挺难受。
“永远都可以是。”
“那就别把这种没用的感情压在自己身上,道什么歉。”顾澜冰吃力站起身,抖落那一层薄薄的雪,“东瀛那边不用管了,准备出兵就没我们什么事了。倒是把江南水师给我摸清楚来。”
“主上……”
“不识水性可以重头开始练。”夜雪愈发密集,打得顾澜冰微微侧开脸,覆雪的睫毛像是一只颤动的蝴蝶。
雪刃风刀划过林梢,遮盖了许多密林深处无声无息的追逐。一团白雾在两人长舒一口气后升起又消散,随后身影如利箭出弦,闪过林木山石,在寒锋接近之前翻下悬崖。
“这就是我们一贯的境地,”顾澜冰扯出一丝勉强的笑,悬空稳住身形又险些撕裂伤口,抽了一口凉气之后又气若游丝,“明明是局外人,偏偏什么事都要掺和。费尽心机也要把自己卷进去。”
一团团沉重的东西在无声的金色流光划过后跌落高崖,插在石缝里的清霜支撑着已经眼冒金星的顾澜冰,大明影卫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打算,对峙许久,雪未停,却已是天光泛白。
箭身上的火药也被顾澜冰咬得差不多了,而颈下的温热在柔和的沿着经脉蔓延。
利落的玄衣身影从崖底跃出,化作残影从大明影卫泛起金色的衣袍间掠过,一把接住四处逃窜最终被围到这里的少年。
慌不择路的柳清洛一下子撞在顾澜冰身上,撞得伤口上麻木了的疼痛又发作起来,带起的风掀掉了玄色银纹的雪帽露出一张熟悉也同样苍白的脸。
“不辞而别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害怕。”顾澜冰的声音还是喑哑,半垂的眼睫把身前身后的大明影卫都隔绝在目光外,平静地对视着柳清洛布满血丝和惊恐的眼眸,想起曲江金榜宴外少年迷茫落魄的样子,心中微微抽痛着。
柳清洛的发丝被汗水和雪水浸透,喉结在强制咽下一口弥漫着腥甜的唾沫,喉结上下滚动着,想张嘴,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银铃清脆,金色的流光箭伴随一道灵动矫健的身影出现,极轻的响声,引起大明影卫的低呼,“朝晖夕阴箭?”
宋晚烟手腕一转,近乎透明的细绳把朝晖夕阴箭拉回手中,“抓不到罪魁祸首,也不能拿自己人顶替啊。”她举着慢慢溢出金色光芒的箭,一步步靠近大明影卫。
她每上前一步,大明影卫们就后退一步。
雪下了一夜,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山上的雪景倒也不错,一夜的厮杀,像是损失惨重。
“都退下。”宋晚烟举着朝晖夕阴箭不放下,命令也不做解释。连宋家的门客都调不动的她,此时竟可以掌控大明影卫。
没有人知道,大明影卫在创立之初,都是临安宋家一手培养的,虽然并不知道宋家现在还有没有人在大明影卫里留了个身份,但朝晖夕阴箭一直都在宋家和大明影卫之间流传,而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这之间是有特殊含义的私物。
和调动四方火器配置的镇远令是一个道理。
“果然,有的时候自己的实力还不如先辈的功劳来得有效。”宋晚烟把箭直直插在脚边的泥土里,又摸出一颗丸药塞进柳清洛嘴里。宋晚烟不敢问,不敢问大明影卫用的到底是什么,怕一问就坏了事——她一个拿着朝晖夕阴箭的人会不知道这毒来自哪里?就像大明影卫的轻功以三叠琴心为基础,宋晚烟有把握劫杀。
“凤清你说,差点被吸纳为大明影卫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晚烟你……”
“怎么,只许你查我前尘,不许我探你往事?”宋晚烟轻轻一笑,自从她感觉到顾澜冰的情愫,就在留心他的一举一动,宋家的门客只认宋家不认宋家人,她无法调动,但明的不行不代表暗的不行,也有些人觉得宋晚烟比宋夙华更有魄力,加上年少时宋景琉的偏宠,想要宋晚烟做临安宋家家主的也不少。
顾澜冰没有想到的是,他派去查宋家的影卫,成了宋家门客“反咬”的猎犬。
“其实我差点就答应了,在少年人的眼里,大明影卫也不失为一桩美差,直到,有人给我送了一只笼中鹰。”
一只长在长安城的小鹰,顽劣异常,不愿做谁的优秀猎鹰,在狩猎场上博谁一笑。在笼中挣扎,哪怕磨损了喙,撞断了翅骨,铁索禁锢折了双腿。
“散落的羽毛和血迹,总是触目惊心。我见过战场厮杀,什么时候这么无缘无故地恐惧过。”顾澜冰微阖双眸,点了点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的确是恐惧,这份带有威胁性的&39;礼物&39;让我感到恐惧。我有多爱大雪与青松,就有多恐惧那只笼中鹰。”
所以一心求离,转身入江湖。
羁旅虽苦,却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着如何成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