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唐门留情市茶马,客栈萍水密阴谋
……
两块雕琢得精致又锋利的碎片在霁云阁阁主燕迷离手心里闪动,她居高临下,周身疾风流转,撕扯着看到碎片时刹那惊异的少女。
很是奇怪。燕迷离是有名的蛇蝎美人,最是无情,杀夫证道都能玩成日常,折了多少多情英雄。可一把名不见经传的长风剑,怎么就能轻易为少女撑下她尽全力地追杀?
更重要的是,她并没有看到少女像其他人那样,见到这两块碎片就“俯首称臣”。
少女的知觉在渐渐模糊,有什么阻碍了内力在体内运转,困倦感从眼睑蔓延到心脏。
少女没有力气寻找琴声的源头,遥远恍若天涯。
……
“公子,有位锦瑟姑娘想见你。”
“尘荷侠女锦瑟?”
“你知道?”
“我若不知道,人为何找我?引进来吧。”
“可是……”
“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这,是。”
“可是什么风把姑娘吹来了?”唐锦衣放下紫毫,抬头见院中树影摇曳,春光泄入。
“在下尘荷侠女锦瑟,多有叨扰。”锦瑟抬手行礼,青碧对襟小袄鸦青白迭裙兼樱草杭绣红荷披风,更衬得眉眼如春。
“可是'锦瑟无端五十弦’之锦瑟?”
“不,是‘锦瑟华年谁与度’之锦瑟。”
“来,坐。”唐锦衣低头轻笑,将锦瑟让至冷杉木精雕蜀葵花案前,递上锦城露茶。
锦瑟落座时,余光将四周淡淡扫视一遍,又顺手将腰间长笛上的血红流苏理顺,就这一眼,倒看出多少疑似的机关。
话说像唐门这种以毒药暗器闻名的门派,在毒药和暗器的禁行令下,连基本收入都差点断开,幸而门中有有识之士早已预料,毕竟大曌江山一统已久,总该想想跳出合久必分的循环,这毒药和暗器想要杀个人最是神不知鬼不觉,在江湖上也隐隐有些不重明面武功专注暗里取巧的攀比之风,一旦开始打压,唐门必首当其冲。
于是将参与茶马互市那一星半点的火苗烧旺,暗暗上报朝廷,与官府对接,又衍生出蜀中唐府,竟按照富商巨贾的的形式落下府邸,负责包括茶马互市,探听消息,有偿鉴毒,甚至行医布施等事宜。
自然,不足为外人道。眼界浅些的江湖中人也以为一道禁令,竟让令人闻风丧胆的唐门一再衰落。
流苏下露出一角红叶。
“我想请公子帮忙验一验毒。”锦瑟摸出一块素绢,绢上深深浅浅的血色像是一大朵一大朵盛开的虞美人。
“如今荧惑剑碎,散落四方,将江湖中人分为两派,我还以为姑娘是为荧惑剑来的。”唐锦衣端坐着,没有接素绢,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有什么明显的症状吗?”
“好像只是有些弱,容易染疾,只可缓解,难以根治。我在寻荧惑,也没错。”
唐锦衣点了点头,笑意里流露出一丝狡黠:“那姑娘我们先把利害关系扯明,公平交易。”
“你出条件。”
“啊?”唐锦衣显然没想到,本想让她就拿些身外之物,外面不坏规矩就好。
“能接受就办,不能接受我自己想办法。”锦瑟笑意清浅,明眸含水,瑞风琉璃。
“那行,跟我来吧,”唐锦衣起身,“条件容我考虑考虑,在此之前你也随时可以离开。”
“多谢公子。”
数日后。
“你不是在做人情吧?这样的事唐门自己处理不了吗?”
“姑娘让我出条件的,就别问这么多,照办吧。”
茶马古道。
唐锦衣说,唐门如今已是茶马古道的常客,又正巧赶上开春后第一宗生意,便劳烦尘荷侠女同行,保障这宗生意顺利。
“大姑娘为什么不和凤清走啊?”瑟缩在织金朱雀银红鹤氅下的小白狐伸出脑袋。
“为什么要和他走?各人有各人的事要做,就像他于国,于前程,于风云际会;我于家,于追求,于兼济天下。”
“那错过因缘怎么办?”小白狐闪动着大眼珠子。
“若是想见便自己去见,若是殊途也不必缠绵,是因缘错不过,除非此生缘尽。”锦瑟微微抬头,像是信徒虔诚的仰望,凝视着雪域上圣洁的高山,“一念不生,万缘俱寂,也许静坐等待缘来的时候,早已万缘俱寂。”话音刚落,又“噗嗤”一声笑出来,锦瑟拍了一下小白狐,用一种怜溺的眼神看着她,“你说说你,一只九尾白狐,不给自己找因缘,倒关心我。”
犹豫片刻,小白狐缩回去,轻轻说了一句“因缘已去,狐鬼殊途”,便悄无声息。锦瑟轻叹一声,拉了拉鹤氅侧边,将小白狐护严。
走了不多时,远远见得运送茶叶的几人停了下来,隐隐还听得拌起了嘴。
锦瑟慢慢走过去,心中度忖着大概是谁又挡了谁的路一类的事,但看到一旁看热闹的那人手中长剑,猛吸了一口气,无意握紧缰绳,紫薄汗星蘭停了下来。
“荧惑!”
“荧惑?”小白狐探出脑袋,还没看到什么,就被锦瑟用鹤氅遮了。
锦瑟冷笑一声,自马上跃起,凌空一刻,佩剑长风出鞘,春寒与剑啸使织金朱雀仿佛有了生命的动态,料峭剑气之间,恍若隐现着近乎热烈的气息,她就像弱水河畔飞天下凡,从半绾青丝到牡丹芙蓉绦,都携带着流动的韵律。
“把荧惑交出来。”锦瑟提剑站在众人前头,玉眸清冷,余光游走。
“宋姑娘贵人多忘事啊,还记得我是谁吗?宋姑娘的大侄女还是我带回宋家的。”
“把荧惑交出来,然后离我宋家远一点。”锦瑟黛眉轻挑,秀目圆瞪,手腕微转,剑身闪动白光。
两人对峙着,荧惑剑鞘上缠绕的花纹透出荧荧紫光。
“在下赵契,江湖诨号点穴圣手,久仰唐门大名。”赵契抱了抱拳,“方才他们说的话,一时情急多有得罪,诸位莫要计较。”
“点穴圣手是自封的吧?”锦瑟面无表情。
“宋姑娘你看啊,”赵契右手握剑,张开双臂,“我特特地换了件紫袍配荧惑来这场雪域之行。”他含着笑意一步步上前,突然猛地收回左手,如同一把抹去笑意。
锦瑟侧身后退,很快敛神看向赵契:“凛冬二毒之冰草针?大曌禁行暗器,江湖中人也不例外。”
“哎哎,你们打归打,别伤及无辜。”
“宋姑娘你看啊,为了用这种来自西洋的袖剑刺杀你,我连手指都弃了。”赵契再次逼上前,袖中弹出一把西洋短剑,剑尖处少了一根手指,只剩整齐的断面,“大曌禁行暗器,那临安宋家的彼岸花可已销毁?”
“你闭嘴!”短剑与剑鞘相撞刹那,锦瑟挥过长风剑,“铮”的一声生生斩断短剑,同时长剑振出一身裂痕,如星辰骤绽,荡漾起一层水纹漫理。
“果然是忘归剑。”
锦瑟后退几步与赵契拉开距离,“忘归亦出自龙泉,削铁如泥。”
话音方落,一道白影闪过众人视线,小白狐扑上赵契握着荧惑的手,张口便咬。
赵契显然没想到这出,下意识地甩开小白狐,荧惑没有脱手,剑柄却从鞘中飞出。
知道荧惑已成断刃,但今日一见,方知原是一剑皆碎——剑柄飞出时携带了泛着紫光的碎片,大如竹叶,小似米粒。
“这……”锦瑟定定地看着剑柄落下的地方。荧惑乃陨铁铸造,究竟是经历了什么?
锦瑟一个箭步上前,将小白狐护在自己和忘归之间,扫过那些对小白狐虎视眈眈的目光,蹲下抱起小白狐。
青丝微散,眉眼清肃。
“诸位有事好商量,都是大老爷们,总不能真和姑娘家家动手……”本想劝架的,却不承想锦瑟一点都不给他面子,未等他说完便转身,提剑,朝最近的那个斜劈下去。
那人举刀欲挡时,锦瑟又回眸,旋转,下裳微起,如庐山风吹过鄱阳水,留一道无形的痕。忘归与那苍鹰扑兔式的一棍相撞,剑上水纹漫理恍若在颤抖,溢出,荡漾。两人皆后退数步,但锦瑟又迅速上前,轻盈如鹤凌镜湖,手中剑却握出刀劈华山之势,铮的一声,几回回荡,竟是一剑将棍斩断,干脆利落。
“你们是不是在想,年轻姑娘家的,再就不能了?”春阴未散,风尚寒凉,古道两侧崖壁山林,如鸣鸢唳。此刻的锦瑟有些阴冷冷的陌生,西域式霜色垂珠月白面纱微摇,更添冷冽。
几人无言相觑片刻,一拥而上,光影乱闪,难寻章法。
锦瑟左手持鞘护白狐,右手执剑应战,前进后退左防右挡竟有三分流水卷残花之势,如翩跹起舞华美异常,更兼青丝朦胧朱颜淡晖,恍若周遭无人,真真是孤鹤自赏,独舞月下彭蠡,倒将天地纤尘涤荡干净。
“千里江山诀,果然名不虚传,宋姑娘这是,已得真传呐。”赵契见众人不敌,便再次走上前。
与此同时,林间冷箭射出,锦瑟趁机收剑回鞘,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星蘭身边,从鞍侧箭筒里抽出一支骨笛。
骨笛的声音很特别,如雪域高山间的鸢唳。
春阴沉沉的空中,从四方聚集起一片阴云,鸣声与扑翅声交错嘈杂,拍落的几根羽毛,似大雪初落三四点。
“我心软,不伤你们,雪域猛禽可不一定。”锦瑟走上前,将荧惑剑柄和大些的碎片收入包袱,有一人欲动,被一声锐利的鸢唳震慑。
“不是我说,你一个姑娘家的,充什么荆轲聂政?”方才想给锦瑟解围的那人玩笑道。
“我要不充荆轲聂政,你们就是鹬蚌相争。”正准备上马的锦瑟停了片刻。
“姑娘真的是临安宋家大小姐吗?”
“临安宋晚烟,字清寐,自号尘荷侠女锦瑟。”
“大姑娘生气了?别啊!”
“临安宋家四个字别给我带出口。”
“大姑娘慢些,别一不留神走茬了。”
“姑奶奶我不是第一次走茶马古道。”宋晚烟拎出一束白练,又轻轻放回,腰杆挺直,红绸及腰,青丝半绾,背影里满是不屑和骄傲。
“大姑娘是不是忘了,草料还在我们这里。”
宋晚烟凛冽地瞥了他们一眼,扯紧缰绳,星蘭拦在车马前,宋晚烟下马,从车上拎起一捆草料便走。
“越发蹭了一鼻子灰了。”
悦来客栈。
宋晚烟抬头看了看匾额,笑道:“百年老店名满江湖,悦来客栈又接待了多少英雄豪杰?”
“姑娘说笑了,官府都在茶马古道修驿站驿道,我们做生意的也是哪有人到哪呀。”
掌柜的带着十来个马帮汉子跟随宋晚烟跨过门槛,乍一看阵仗还不小。
只是宋晚烟那片刻的停顿,让整个客栈都冷了下来。
宋晚烟收回和赵契及杜艽“六目相对”的目光,杜艽盯着宋晚烟怀里的小白狐好一会儿,回过头继续戳着赵契的额头,咬牙切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手中拿着林间射出的那支冷箭。
杜艽,人称“霸王风月”,舞得一手好鞭,索击类兵器皆可上手,日常人前规矩正经,轻薄之时偏爱浓妆艳抹寻青楼花魁一较高下,花魁之间清洁孤傲者亦不愿与接。
“那姑娘要不要来一份大侠必备的二斤熟牛肉一壶上等老酒?”掌柜的生怕真的出什么变故。
“一份灯影牛肉便可,羮啊粥啊的随便来点,不喝酒。”宋晚烟含笑道。
“江湖上不喝酒,没朋友!”“啪”的一声,是酒杯落在桌上的声音,众人的目光一下聚过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喝多了,姑娘别介意。”
宋晚烟闻声回首,微微一愣,少年琥珀一般的眼眸,是重瞳,旋即敛回心神,微笑颔首。
“姑娘这……”一位伙计走过来说了些什么,掌柜面露难色,“今日客官多,已经住满了,这是自来除互市旺时外未有的情况。”
“掌柜的我那间让给这位姑娘吧,我这兄弟第一次醉成这样,不知是否会出什么幺蛾子。”
“这,成吗?”
“成。”
“我随便。”
“那这几位客官呢?”
“不麻烦了,打个地铺凑合一宿。”
“现在倒拿出个侠义风范了。”宋晚烟心道,转身上楼去,路过说书先生身边时,宋晚烟寒暄道,“今日说的竟是哪一出啊?”
“镇远侯顾蔚之子少年将领顾澜冰扬旗定边疆。”说书先生示意身边并坐鼓瑟之人停下,打量着宋晚烟,黛眉纤长,明眸如玉,唇似鹤顶,笑意里却满是坚韧和温柔,似骄傲似热烈。“姑娘这品格,倒像书中少年将领的红颜知己。”
“是吗?荣幸啊!”
“啊——”底下一声喊叫,打断了宋晚烟,也再次吸引了众人目光。
“怎么了?”借着烛火 桌上的八卦图纹若隐若现,与一本古旧的《易经》一同平摊着。
“旅卦!此次昆仑之行,大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