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的一生不过是想求个堂堂正正
异国他乡。
林沐白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国内的广大网友们认证为了“渣男”。
此刻的他正坐在一片海滩前,眯起眼睛眺望远处。
仿佛是要透过千里万里的海域瞧见生养自己的那片土地的海岸线。
无情的海鸥时不时翅膀拍击水面激起层层浪花。
林沐白直到感受到眼皮上传来的酸涩疼痛才缓缓闭上双眼。
近来年纪愈发大了,林沐白人也变得嗜睡起来。
而一睡觉,他就总会想起以前的事。
那些好的不好的记忆总是在睡梦中拉扯着林沐白的精神不让他醒来。
以至于他总会担心自己某一天会一睡不起。
所以为了保持精神,林沐白便会采用这样的方法对抗睡意。
什么时候眼睛疼了,困意也就消失了。
说起从前,林沐白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在梦中你们梦到了一个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人的一生。
而那个梦过于真实。
以至于你在苏醒之后仍然分不清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林沐白有过。
曾经在他还是燕京大学的一名学生的时候做过一个梦。
梦中的他在另一个世界同样是一名学生,不过学校的名号却变成了清华大学。
他在学校里刻苦努力学习,毕业后找了一份还算说得过去的工作,之后又娶了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平安顺遂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更为重要的是梦中他生活的那个国家没有战乱发生,也没有“租界”这一说法,更没有随处可见的狂妄自大洋人在街头撒野叫嚣。
那个梦过于美好,也过于真实。
以至于现在林沐白都分不清楚究竟是燕京大学的林沐白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美梦还是清华大学的林沐白一觉醒来穿越成了燕京大学的林沐白。
如果说这是穿越的话,那么林沐白的这次穿越确实有够悲催。
他没有觉醒小说中穿越者常见的系统,也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和身份,他只是一名学生,而且还是战乱屈辱年代的一名学生。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他无力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保家卫国,为此他只能尝试曲线救国。
他曾试图在国际建筑学界打响中国名声,让世人认识到中华的重要性。
也曾在国家危难时刻振臂高呼,成为海外的避难华人领袖。
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林沐白曾经梦中的景象终于成为了现实。
那些在无数日夜许下的殷切心愿也终究如愿以偿。
他的人生也似乎没有了遗憾。
只是真的没有吗?
林沐白无数次辗转反侧扪心自问,得到的答案却都是有的。
他这一生不亏欠生养自己的那个国家,却唯独亏欠一个人。
那个人叫陆言心。
林沐白对任何人都可以说一声问心无愧,可唯独对她却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
………………
陆言心自打记事起就是听着赤壁之战的故事长大的。
波涛汹涌的江面,红莲烈火将整个人间都染成了修罗地狱。
岸上的点将台上,身披狐裘,腰悬长笛的贵公子羽扇轻摇,纵指谈笑。
详细的陆言心记不太清了。
只是知道这大概是攸关一个国家生死存亡的战事。
而那位青年统帅却临危受命,救亡图存,打赢了这场战争。
印象过于深刻。
以至于少女时代的陆言心总是在想。
要嫁给这样的英雄豪杰才算不枉此生。
陆言心出生在有人间天堂之称的苏杭。
祖父是光绪年间的二甲进士,却在官途亨通之际惨遭贬谪。
原因只是因为祖父给友人的信件当中出现了“救亡图存”四个字。
再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八个强盗再一次凭借坚船利炮打进了国门。
却终究没有天降另一个周公瑾力挽狂澜。
清政府名存实亡。
祖父索性罢官回了家乡,专心教育学生倒也算是怡然自得。
陆言心十岁那年跟随父亲去英国,坐的是一艘日本邮轮。
初次见到水天一际的海面,陆言心情绪有些激动。
双脚站在围栏最底部的横杆上面极目远眺,她情不自禁呐喊出声。
说来也可笑。
陆言心出生在海边的城市,人生第一次见到海却是在异国他乡。
可惜那时候伦敦的工厂还总是喷吐出浓郁的黑烟。
广袤无垠的天空目之所及都是灰蒙蒙的色彩。
让陆言心心目中对于海的美好幻想有些幻灭。
正在陆言心感到惋惜之际。
背后却传来指指点点的声音。
陌生的语言陆言心听不真切。
只是疑心自己的行为给众人造成了困扰。
连忙从围栏上下来,低头走到父亲身边。
所幸父亲并没有为此训斥于她。
而是起身将她护在身后。
陆言心后来才知道。
造成当时局面的原因与行为无关。
只是她的华人身份惹来了争议。
父亲告诉她。
在外地,非是必要,不要展露出自己的华人身份。
否则只会平白惹人白眼。
但陆言心想。
父亲大抵还是不情愿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抿着嘴,拳头攥地紧紧的。
再后来,陆言心跟随父亲到剑桥大学游历。
见过康桥下水面的波光粼粼。
也坐船途径泰晤士河见识异国风情。
只是不知为何。
这些在世界上都称得上著名的美景却始终没有在她的心底留下印象。
小小的陆言心见惯了的是白人纵横跋扈,而父亲在一旁赔笑。
她想不明白。
难道人还有天生下贱这一说法吗?
陆言心的房东是英国一名颇有名气的女性建筑师。
每天来登门求她设计房屋庭院的人总是络绎不绝。
房东太太不苟言笑。
登门的人却没有一丝不耐烦显露出来。
陆言心想,这种场面的名字应该叫做尊重。
她也好想要这种尊重。
于是趁着有一天房东太太闲暇下来。
陆言心闪亮着双眼用并不熟练的英语问道:
“怎么样才能像您一样受人尊重呢?”
房东太太哑然失笑,告诉她:
“if you want to be respected, then first make yourself outstanding”
(如果你想要受人尊重,那就先让自己变得优秀起来。)
陆言心不知道如何才能称得上优秀。
只是想着能达到房东太太这种程度应该就可以了吧。
于是从那时起陆言心便挑房东太太曾经学习过的建筑书籍来读。
她读得很慢。
语言不通是一方面,最大的问题还是晦涩难懂。
陆言心没法子。
只能逐字逐句用辞典翻译。
遇到不懂的便留存下来抽时间去问房东太太。
很苦很累。
但陆言心想。
如果这种苦是获得尊重所必须经历的话。
那么她可以忍受。
那时候的陆言心还不明白。
国运衰微,行将亡国国家的国民是没有丝毫尊严可言的。
………………
阶梯教室。
沈择明教授将这如泣如诉的叙说听在耳中,眼眶逐渐变得通红。
他认识陆言心是在一次学术界的交流宴会上。
那已经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的事情了。
彼时的陆言心看人总是带着温柔的浅笑。
遇到任何攻讦质问都不紧不慢。
仿佛天底下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让她变得急切。
而陆言心的端丽雍容也从此成为印在他记忆中最深刻的色彩。
沈择明教授从未想过。
原来陆言心也曾经卑若如尘。
是了。
在那个山河破碎的年代中。
又有哪个人不曾卑微屈辱。
而陆言心又是经历了怎样的刻薄如刀才能换来显露于人前的那份强大。
可是为什么。
陆言心的人生已然如此困苦。
老天爷为什么仍旧要安排她在日后的时光中遇人不淑,平白搭上了自己的大半辈子。
老人家愤愤不平,一想到这里,心便揪地生疼。
………………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能够理解那时的不甘而又无奈的。
弹幕中有相当多一部分是这样的。
“有这么严重吗?我怎么没感觉出来呢。”
“人在国外,遇到的人都很nice,节目确实夸大了。”
“对,我交往过的外国人就是这样,都很热情,逢年过节都会给我送礼物。”
“我也这么觉得,大家都把外国人妖魔化了,实际上没人在乎你是哪个国家的。”
有曾经在外留学过的老人的子女这样发问:
“爷爷,你当初在外面真的会被人瞧不起吗?”
老人年纪大了有些耳背,半天才反应过来说道:
“该怎么说呢。”
“那时候的中国确实是愚昧落后的代名词。”
“在外面显露自己的身份时。”
“别人的第一反应一定是‘the china’?”
“略带些惊讶和不解。”
“仿佛自己的国家该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
“当然,相处久了人们总是自恃身份。”
“表面上不会显露出来。”
“背后的白眼中伤却是免不了的。”
老人眼神中浮现追忆之色。
“你还小,现在的你自由自在。”
“当然不会明白那种苦楚。”
“就像跨年时的烟花一样。”
“人们总是惊叹于它现时的绚丽多彩。”
“只有真正等待过的人才明白。”
“那般无助的日子究竟有多难捱。”
子女听了若有所思。
转过头去却一字一顿念出了弹幕中的一句话。
“今时的你可以昂首挺胸行走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