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他来了（一）
夏末秋初的夜晚，橙红的夕阳将世间万物的影子拉得老长。
沉暮的“吱呀”声飘荡在空旷的院落中，仿佛封闭了千百年的大门缓缓打开，十三岁的少年背着一个小小包裹，形单影只地出现在门前。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跨出高高的门槛。
门里，萧瑟寂寥，仍有终年不散的血腥气缓缓浮荡。
门外，人声鼎沸，伞盖轿辇散出的香风弥散万里。
“恭迎二殿下。”问候声山呼海啸般冲撞着他的耳膜，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稳住身体没有后退。
少年早已换上从未曾穿过的锦绣华服，单薄的身躯撑不起胸前的四爪金龙，他的目光匆匆在眼前人脸上掠过，低下头，红了脸。
他从没见过这么多人，也从没被人这样恭敬过。
他没看清对方的长相，就算看清了，也记不住。
十三年的岁月里，他只记得两个人的样子，一个是母亲，另一个，是他。
少年踉踉跄跄随着宫人往轿辇方向走，局促不安，忽然，耳畔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
他脚步顿住，猝然回头，仿佛想要去抓救命稻草。
墙头上，青年挥了挥手里的叶子，仿佛昭示他刚用那片叶子吹了一声悠长的哨音。
少年露出温柔浅笑，半侧脸颊还镀着夕阳的金红。
青年的眉眼邪气地微微上挑，还了他一个微笑。
这长相在旁人眼中或许平凡，或许狡诈，但在少年心里，这才是一个人最标志的模样。
青年鼓励地笑着，做了个让他离开的手势，少年便听话地离开了。
少年转回身，前一刻还热闹的人群统统不见了。
茫然抬头，落日的余金照进他眼睛里，让他有些睁不开。
依稀看到，前方很远的地方矗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也许是背光的原因，他的脸被阴影遮蔽，只留下一圈硬朗的轮廓。
少年看不清陌生人的样貌，但他周身轮廓微微泛着柔光，只让他觉得温暖。
举步向他走去，道路不算平坦，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夕阳下的高大身影慢慢走，将身后的黑暗中的青年，连同狰狞鬼影一起抛在身后。
那道瘦弱的背影彳亍前行，渐渐消失在刺目的光晕里。
崇珣像一个旁观者，静静望着这一切，直到眼前变成一片灰白。
他的身体像是被冰封了一般，自脚下到头顶，忽然，一道光芒笼罩在他周围，天空的颜色与混沌的神志再度清晰起来。
缓缓睁开干涩的眼皮，立刻一阵天旋地转。
空气中弥漫开阵阵药香，间或夹杂着花草的清新。
盯着头顶熟悉的金丝青竹绣帐出了一会儿神，眼球终于在剧烈的震颤中停滞下来。
随即，他感觉到有人在靠近。
费力地转过头，正对上齐蔚关切的目光。
“崇珣！”
齐蔚像是找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三分小心七分狂喜，重重扑到床边，又轻轻拿起他的无骨一般的手。
声音轻的好像担心一口气把床上人的魂儿给吹飞出去：“你怎么样了啊？”
崇珣被他温热的大手握住，梦中的冰冷残影顿时灰飞烟灭。
他的眉头舒展开，又很快蹙了起来。
“怎么啦？是不是哪儿还在疼？”齐蔚紧张地问。
崇珣张口，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你为什么……在这里……”
齐蔚立刻换上一脸委屈，拉起他的手凑到嘴边哈着气：“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了？你别想再赶我走，这回我真赖上你了，你乐意也得乐意，不乐意也得乐意！。”
“不是，我是说……你杀了太子……”
他及时闭上了嘴。
齐蔚朝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沉默着看了脸色苍白的崇珣一会儿，忽然一笑：“父皇说明天就拉我去砍头，还好你醒的及时，我还能跟你说几句话道个别！”
什么？
崇珣瞳孔骤然一缩，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你，你……”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齐蔚被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想帮他擦眼泪，却发现并没有眼泪掉下来，就顺手揉了揉他的脸。
他凑近他的脸颊问：“珣宝贝，你在担心我？”
崇珣一愣，似乎察觉到不对，一扭头，就看到他亮晶晶的眼睛仿若星辰。
上当了……
齐蔚探头轻轻在他唇上点了一下，恢复了笑嘻嘻的无赖模样，伸手去摸崇珣的胸口：“来来来，让夫君摸摸，是不是心快跳出来了？”
“……”
崇珣扬手就给了他的胸口一拳，却因为没什么力气，更像是轻轻摸了一下。
“啊，舒坦！”齐蔚夸张地叫起来，撒欢似的。
崇珣没理他，把自己重新缩回床上，虽然他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
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不能让这家伙嘚瑟到上天。
等等，刚刚他说什么？
夫君？
齐蔚还在喋喋不休。
“宝贝，还是心疼夫君的吧！”
“还有哪儿疼没？刘太医说你惊吓过度，稍稍调养一下就好！哦对了，我把刘太医请回来了，你不介意的哈？”
“你看，关键时刻还得夫君是不是，再可别动不动就赶人了，好不？”
“别乱叫啊你……”崇珣的脸色越来越黑：“你留下干什么？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有秘密，你上回都说了，我不妨碍你就是，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还是那句话，除了关系到社稷江山，其他你随便怎么折腾！”
崇珣无语，直男的恋爱脑……太上头了。
他转身静静看了齐蔚半晌：“要是动了你家的社稷江山呢？”
齐蔚无所谓地一笑，又忍不住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我会杀了你。”他平静地说，目光灼灼，“然后下去陪你。”
捕捉到崇珣微闪的眸光，他笑道：“不用怕，黄泉路，奈何桥，哪怕到了十八层地狱，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夫君生生世世陪着你。”
崇珣的呼吸漏了半拍，他意识到，这家伙是说真的。
在他印象中，此刻的齐蔚是看起来最认真的一次。
还能说什么呢？
无论说什么，都显得矫情。
他故作轻松，决定把这一页翻过去，以掩饰自己内心的震撼。
轻轻咳嗽两声，他问齐蔚：“陛下就这样饶恕你了？”
齐蔚笑着拢了拢他凌乱的发丝，一叹：“哪能啊，三皇兄被禁足了。”
可能是昏迷了几天的关系，崇珣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他没跟上齐蔚的话。
“乾王殿下？”
“嗯，那天你昏迷之后，三皇兄也来了，他……”齐蔚眼皮耷拉下去，表情有点难受，“他替我担下了杀太子的罪名。”
崇珣愣住。
那个任何事都异常谨慎的乾王？
“三殿下？那他会怎么样？”
齐蔚一边喂他喝水，一边抱怨：“三皇兄的话，应该不会怎样吧？要是我的话就惨了……”
“怎么讲？”崇珣心想这家伙还真有点自知之明。
“太子本就勾结外臣，父皇正在气头上，又抓了你意图不轨，太医也来验过伤的，当时他持剑行凶，疯了一般，三皇兄声称是自卫时误杀太子，我和佟岳儒都能作证！”
“要是我的话，父皇肯定不信我是自卫，甚至会以为我打进太子府去把人杀了，虽然事实确实如此。”
齐蔚挤出一个笑来，崇珣也跟着笑了，十分无奈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这样一来，乾王就算有罪过，也未必会被深究。
暮国朝中没了太子，乾王德才兼备，又有齐蔚甘愿辅佐，是未来皇帝的最佳人选，咏帝估计舍不得为了一个死太子而处置他。
看来，这件事可以翻篇儿了，等袁路禛年后押解到安州城处置之后，那么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在整件事里，有一个最不相关的人起了关键作用。
想到这里，他微微松了口气，这时才感觉到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的难受。
齐蔚眼珠转了转，贼兮兮凑上来，一边帮崇珣揉肩膀，一边说：“宝贝，写信跟你父皇说说呗，联个姻？”
崇珣心头一跳：“联什么姻，别胡说你。”
“哎？我发现你们壬国人杰地灵哎，有公主没有？让我娶一下？”
“……没有。”
“啊……”齐蔚停下手，露出失望的表情，“那公主没有，皇子也将就了，反正穿上衣服都一样。”
语气中充满了将就。
“滚啊你！”他的混话让崇珣忍不住脸有点发烫。
那一抹红晕可让齐蔚更来劲了：“你到处跟人说喜欢我，夫君现在勉为其难收了你，怎么还矜持上了？”
“你……”
他知道了？
虽然之前都是权宜之计故意那样说，但被当事人提起，崇珣还是觉得臊得慌。
被这个无赖弄得没辙，崇珣不打算理他，没想到，没得到想要的回应，齐蔚还不依不饶。
“行么，二殿下，你看夫君英明神武，还配得上你吧？”
“咱们名正言顺在一起，省得老有野狗惦记你这根肉骨头啊！”
“你点个头，咱们去见我父皇母妃，从此两国秦晋之好，啧啧啧，你我也算是居功至伟了？”
崇珣被他缠的不行，板起脸：“那不行，我要回壬国做皇帝的。”
“得了吧你，你又不是太子，做什么……”
齐蔚及时刹住话头，偷眼看崇珣的脸色，却发现他非但没生气，反而笑盈盈看着自己。
“不信么？就不许我们壬国也换一个太子？”
“……所以，你搞得掉我们暮国太子，也搞得掉你们壬国的……呃——”
或许是齐蔚震惊的样子太好笑，又或许是找到了可以倾诉的机会，崇珣的话就多起来。
“齐蔚，我的所作所为，绝不是针对你或者暮国，我来暮国，也并不是完全为了躲避青血盟。”
齐蔚的脸还僵着，他发觉，崇珣这样淡漠如水的一个人，居然也是有野心的。
忽然，他举起双手：“停停停，我不听我不听！”
本来也没打算继续说的崇珣扬了扬眉梢。
这是要自欺欺人还是怎么的？鸵鸟心态？
齐蔚突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一脸享受，嘴里念叨着：“这些破事别跟我说，哪天真要夫君帮忙就直说，只要我的珣宝贝想要，哪怕是再动兵戈帮你抢过壬国江山，夫君都愿意！”
崇珣语塞。
见他似乎被感动了，齐蔚跟他鼻尖对鼻尖：“所以，嫁了？”
“嫁……恐怕不行。”崇珣笑笑，“既然壬国未来皇帝我做定了，现在还少一位皇后，给你个机会？”
齐蔚的眼睛瞪圆了。
“反了你……唔——”
还没等发作，嘴巴就被香香软软的给堵住了。
……忽然觉得，做皇后好像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