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入狱(四)
刑部大牢里暗不见天日,空气中浮荡着一股终年散不尽的腐臭气息。
齐蔚盘膝坐在草垫上,双眼发直地仰望墙角的蛛网,直到现在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估计自己快要原地飞升了,不然怎么会接二连三渡这几次大劫?
先是好端端被他的珣宝贝给踢出公子府,找佟岳儒借酒消愁时,又逢三皇兄登门探望,见状狠狠教训一通,还说要到父皇那里告状,最后,父皇竟然真的半夜派人传他入宫。
那时他正烂醉如泥,不记得父皇都说些什么,只记得他大发雷霆,派人将他带出皇宫,扔进刑部大牢。
当时他还想,连着醉了几天酒而已,至于坐牢么?
后来酒醒了,枢密院的人来提审,他才知道,往昔的同袍把自己给告了。
杀良冒功?贪墨军饷?
呸!
在牢里这两天,他一直没想通,当年跟袁路禛一起驰骋北疆,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跟自己一样清楚,杀什么良冒什么功?
“哪个混账东西敢阴老子!”齐蔚直磨牙。
清者自清,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境遇,反正父皇一定会还自己公道。
只是这牢房……
咏帝也真是气坏了,加上看到他醉的几乎不省人事的样子,头一回恨不得把这个宝贝儿子给当场掐死。
虽然是刑部大牢里最好的一间,狱卒也给换来了干净的垫子和被褥,日常所用的东西和饭菜只多不少,周围的犯人也都给挪到了牢狱的另一头,但他还是觉得又湿又冷,又暗又臭。
外头天色阴沉,偶尔有雪片顺着小窗被卷进来,不多时便在窗沿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他刚刚拒绝了狱卒换一间无窗牢房的提议,现在这个小小的窗口是新鲜空气的唯一来源,养尊处优的六殿下宁可冻着,也不想浑身浸透牢狱中的恶心味道。
狱卒不敢给加炭盆,万一起火,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只得给六殿下一次次送来热水壶取暖。
齐蔚搓了搓手,就想起崇珣暖烘烘的房间来了。
有熏香,有暖阁,热腾腾的饭菜,干燥蓬松的被褥,还有一个散发着热度的纤瘦身体,当时搂着觉得硌手,现在想起来异常怀念。
九天没见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念头才出来,他反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嘴巴。
齐蔚,你贱不贱啊!人家不要你了!
佟儒岳喝酒时说的话让齐蔚醍醐灌顶——自己彻头彻尾被耍了,那个壬国质子就是个出卖色相的大骗子!
他想来想去,好像越想越觉得是那回事。
被骗了,哑巴吃黄连就够呕的了,还想他做什么!
他的肚子里传来“咕噜”一声轻响,也恰在这时,阴森不见尽头的黑暗通道中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
算时间差不多,该是狱卒来送饭了。
六殿下坐牢归坐牢,架子不能丢,便朝外头高喝一声:“饿了!饭呢?”
虎啸一般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牢狱中撞来撞去,传到耳膜里嗡嗡的响,外头的人还是不紧不慢的往里走,完全不为所动。
不知道为什么,齐蔚的心突然狂跳两下。
那脚步落地时轻轻的,发出沙沙的细响,甚至连回音都没激起多少,却似乎每一步都重重踩在他心口上。
齐蔚的喉结上下滑动一下,把身体转向通道一侧。
墙壁上烛影摇晃,昏黄的烛火照的无数隔间栅栏阴影绰绰,齐蔚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通道地面,随着脚步声靠近,地面上慢慢探出一个头颅的影子。
齐蔚眼睛睁大,身体不由自主坐直了。
渐渐地,来人的影子被烛火拉得细长,细长到不像个人,可却让齐蔚的拳头都攥紧了。
崇珣出现在牢门前,手里提着巨大的食盒,微微有些喘。
他只瞥了监牢里的齐蔚一眼,面无表情蹲下,打开食盒,往外拿饭菜。
“你——”齐蔚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早就跟佟岳儒指天立誓,说下回见了壬国质子一定戳着他的鼻子狠狠骂上一顿,什么难听骂什么,可人到了跟前,齐蔚却忽然发现,自己压根就恨不起来,哪怕明知道之前被他耍得团团转。
崇珣一一将碗碟顺着塞进监牢栅栏,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不无怨气地赞叹:“真是好胃口,坐牢还吃这么多。”
齐蔚:“……”
他看到崇珣肩膀的狐裘毛发里还掺着未化尽的雪粒,头发湿漉漉的,有雪水正顺着他的鬓边流到下颌,在跃动的烛光下,他的轮廓被衬得柔和发亮。
虽然光线昏暗不甚明显,但他鼻尖和额头微微泛红,显然是冻出来的。
今天那么冷……
齐蔚强压着关心的冲动,装作不以为然似的:“珣公子?你来干什么?看本将军的笑话么?”
“有人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放我进来,长话短说。”崇珣懒得搭理这个阴阳怪气的铁憨憨,“袁路禛弹劾你在北疆犯下恶行,说实话,是不是你做的?”
齐蔚眨了眨眼,想说关你什么事,话到嘴边却老老实实地变成了:“不是!”
“有没有做过容易让人引起误会的,冒犯当地百姓的事?”
“没有。”
“六殿下,你好好想清楚。”
“六殿下”三个字像是一下子把齐蔚给点燃了,无端就冒出无名火,一口郁气卡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的。
他脖子一梗:“崇珣,你一个壬国皇子,假惺惺来牢里问我这些机密,想干什么?”
隔着栅栏,崇珣抿紧薄唇看着眼前人。
几天不见,他憔悴了许多,胡子长出短短的一截,眼袋上挂着两抹青黑,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像是被耗没了。
他决定不跟他一般计较,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展颜一笑:“六殿下,无论是谁来问话,都会先入为主认为你是罪人,你想清楚了。”
齐蔚沉默了,心跟着沉静下来,看着一如既往温润儒雅的崇珣,心中忽然五味杂陈。
确实,听说袁路禛拿来的证据相当具体,具体到每一笔被贪墨银两的原本用途,每一个无辜死者的名字,估计没人会相信他齐蔚没做过那些事。
只有眼前这人,冒着生命危险偷偷进入大牢来问自己——那些是你做的吗?
他根本就是抱着确定的答案来的,而且对心中的答案坚信不疑。
见他不吭声,背光的面孔阴晴不定,崇珣好声好气地提醒道:“六殿下,或许你跋扈惯了,做了些伤害百姓的举动而不自知,却被人拿来做文章,有没有?”
齐蔚长出一口气,换了个坐姿。
他双腿轻松地岔开,稍稍仰头就能跟崇珣脸对脸。
“崇珣,我可能在你眼里是无法无天惯了,但你跟我在一起也有几个月了,见我欺凌过百姓?”
崇珣没接话,静静听他说。
“我……”齐蔚顿了顿,像是陷入回忆,少顷,他摇头,笃定道:“我没做过。”
“一次也没有吗?”崇珣追问,但是心中已然变得亮堂起来。
齐蔚怅然笑了笑,让本来就邋遢的样子更显出几分颓废:“崇珣,你随便找一个当年追随我的士兵问问,当时我安远军的军纪是怎样的,你去问邢双,问崔直,我的家将护院你随便揪一个出来问问!”
崇珣的表情松动了几分,点头:“我懂了。”
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
齐蔚突然心里一空,一下子从草垫上蹦起来,冲到栅栏边挤着头往通道另一侧看,可崇珣才走出几步,就看不到了。
嘴里想喊那熟悉的名字,可声音却像是卡住了,怎么也喊不出来,只能竖着耳朵听那轻灵的脚步慢慢消失在通道尽头。
一切重归寂静,齐蔚拢了拢皱巴巴的袍服,扭头望向小窗。
窗子里不知何时起白茫茫一片,鹅毛大的雪片纷纷扬扬,铺满了他的整个世界。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仿佛连他的这一生都要被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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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刑部出来,崇珣直接回府,一下车,发现在前面赶车的丁啸月已经变成了雪人,带上几分憨态。
崇珣抿着唇露出一个笑容,挥手让丁啸月赶紧回去换身干爽的衣服,自己也在吕丰的搀扶下回了南院。
丁啸月看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
早上出门的时候如丧考妣,回来之后都有笑模样了,看样子殿下心里已经想到了主意,倒是便宜了那个齐蔚!
惹得殿下难受好几天,就活该让人往死里整!
崇珣回房泡了个热水澡,又狠狠灌下去两大碗姜汤。
他告诉自己,现在是关键时期,无论如何不能倒下,否则齐蔚那傻子非让人把话给套去,套着套着就能坐实罪名。
自己必须得先他们一步,出其不意。
戍边将军袁路禛是太子的人,算算时间,从齐蔚在太子府闹事那天起,如果快马去北疆的话,时间上很宽裕。
至于袁路禛提供的证据,不可能是临时凑出来的,看来他们是早有预谋要针对齐蔚。
思虑再三,他喊过乔南,让他去盯梢袁路禛,看他都跟什么人见面,或者到过什么地方总之,便宜行事。
十名死士当中,乔南的跟踪功夫是最好的,如果他做不成,那就没人能做成。
为了策应万全,崇珣还是让乔东跟在他身边相互照应。
两兄弟出门就犯了难,他们地方不熟,不知道去哪里找袁路禛才好,此刻天下大雪,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想跟人打听都找不到人。
乔南眼都快被雪迷得睁不开了:“哥,咋办呀?”
乔东拿袖子拍掉他脑袋上的雪花,琢磨半天:“告黑状的话,应该挺着急的吧?他能不能是去枢密院了?”
乔南点头:“有道理……哈——阿嚏!”
乔东无奈:“你这气候不适应的毛病什么时候能好?”
乔南无辜地揉揉鼻子:“我生病了,怪我?”
乔东埋怨:“谁让你非要跟着来?”
乔南:“我哪知道北方这鬼气候这么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