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酒无好酒（十一）
午饭过后，宽大奢华的马车离开公子府。
齐蔚在旁边跟着，坐在马背上摇头晃脑的，□□的黑风怪也甩起乌黑油亮的尾巴，跟主人保持同一步调，慢悠悠往南城行去。
荷月坊是南城最大的一间歌坊，以“三大香”而闻名天下。
三大香，乃是墨香、酒香、美人香，这是另外一种昭示天下的法子——客人们在附庸风雅的同时，还能一边品尝美酒佳肴，一边欣赏佳人的绝世歌舞。
因此这里成了权贵们趋之若鹜的地方。
三种香里，起码有两种齐蔚毫无兴致，也就酒香还凑合，但也觉得这种歌坊里的酒太过寡淡，喝起来没味道。
总而言之，他就是不愿意到这种地方来。
奇怪的是，三皇兄似乎也很少来这里，除非真的有必要，看来他是为了崇珣特意选了个雅中透俗，俗中带雅的场所，倒是有心了。
才转进巷口，便有悦耳的丝竹声传来。
接着就是一股浓重的脂粉气，害齐蔚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一抬头，看见一个浑身媚骨的美妇人如杨柳新枝一般摇曳着迎上来。
正是荷月坊的坊主月娘。
月娘眼角含春地冲齐蔚行了一礼，虽浓妆艳抹，但面容精致，丝毫不显得媚俗。
“六殿下，可真是稀客！”
声音娇弱无骨，软的像是能掐出水来，让人忍不住肖想，这样柔媚的嗓子唱起歌来会是怎样的婉转动听。
齐蔚却没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大咧咧地挥了挥手问：“我三皇兄到了吗？”
“乾王殿下早到了，等候六殿下多时了。”月娘手中捏着的绢帕柳絮般飘然扬起，指向荷月坊正门，“乾王殿下包下了三楼整间雅阁，六殿下请！”
说罢，下意识朝那密不透风的马车看了一眼。
听到外头的乐声，马车里的崇珣忍不住好奇，正想掀开车窗帘朝外打量，刚好与她对了个正着，手僵在半空，窗帘半遮半掩地被挑起一角。
月娘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她在风月场浸淫得久了，眼光极是毒辣。
此刻天空正阴沉的厉害，马车里的昏暗光线照不出此人全貌，车窗帘缝隙射进去的一束光亮正落在他的下颌上。
就单凭这一小片柔和饱满的线条，月娘断定，马车里定然是一位眉目如琢的翩翩佳公子。
难道眼前就是这阵子闹得满城风雨的壬国质子？
心里叫了声“难怪”，脸上笑意却更盛了，若无其事地引他们进到荷月坊。
天光不足，荷月坊里早早亮起纱灯。
通明的歌坊内人头攒动，摇曳灯影照在白玉铺就的地面上，晃得人眼花。
金碧辉煌的大厅内暗香浮动，来回走动的歌姬舞姬媚眼如丝，走起路来袅娜多姿，步步生莲，惹来无数炽烈的目光。
大厅中央高搭着圆台，四周遮着轻薄的粉色纱幔，里面影影绰绰显出几个婉约身影，看样是有歌舞姬将要献艺。
齐蔚和崇珣一进门，登时就成为全场瞩目的对象。
能进来这里的人没谁不认得六殿下，虽然格格不入，但他来荷月坊听个唱也没什么稀奇。
反倒是他身旁的崇珣。
见过壬国质子的人不多，在窥到他的面容时，整个歌坊似乎都陷入一瞬间的凝滞。
因为要见乾王，崇珣今日穿的十分庄重。
一身淡青色云纹锦袍，外头罩着月白色莲叶斗篷，凤翼银丝冠将墨发整整齐齐束在头顶，腰间挂着紫玉蝶形坠子，里面团着一簇簇絮状物，仿佛是蝴蝶翅膀上的花纹，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加上他在六殿下的身边站的很近，像是相当熟稔，众人一下子就猜到了他的身份，不由得纷纷打量起来。
这壬国质子的眼神始终垂落至地面，俊逸的脸上是清心寡欲的淡然，虽然身处风月之地，然而寂寥的眉眼中不染一丝尘埃，仿佛是误入凡间的仙圣。
感受到投过来的善意或恶意的目光，齐蔚眉头一皱，桀骜的目光冷冰冰扫视周围一圈，只一眼，就把那些窥探和非议都清干净了。
他冷哼一声，露出毫不掩饰的不悦神情，往崇珣身旁靠了靠，让本来就没什么距离的两个人更加亲密无间。
用行动宣誓完主动权之后，这才旁若无人地牵着崇珣的袖子上楼找乾王。
待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就好像有滚油滴进沸水，大厅里“轰”的一下炸开了。
所有人谈论的焦点都变成了壬国质子，看过崇珣刻意打扮过的面容之后，陪酒的歌舞姬纷纷觉得身旁客人口袋里的银子都不香了。
“那就是壬国质子？”
“那俊逸的外表，那清雅的风骨，啧啧，难怪一团火似的六殿下会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瞧见刚刚六殿下的眼神了吗？分明就是在说质子是他的，谁也甭想惦记！”
“惦记？呵呵，照照镜子吧你！你看人家看不看得上你！”
众人一阵哄笑，这事就算过去了。
崇珣却不知道自己引起了多大的风波，他跟着齐蔚的脚步上楼，心里有点发虚。
虽然齐蔚一再强调，三皇子性格随和好相处，他还是不能坦然面对。
社恐如崇珣，对于见陌生人这件事……
有正经事做，还行；
强行按在一起促进感情，不太行。
很明显，今天见乾王属于后者，崇珣浑身都不自在。
三楼雅阁是一整片空场，可以单独召唤歌舞姬上楼来献艺，也有能观赏到大厅里歌舞的座位，今天，乾王包场，谁也上不来。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齐蔚抬头一看，发现这里已经被重新布置过，多余的桌椅都挪走了，只留下位置最好的几张矮几。
三皇兄正在抚琴，旁边还有一位艳若桃李的琴姬作陪。
见他们到了，齐烨手往琴弦上一按，戛然止住悠扬的琴音。
“三皇兄好雅兴！”
齐蔚大笑着走向齐烨，始终没放开崇珣的袖子，他只好跟在他身后。
齐烨抖平衣摆站起来，擎着笑脸迎上，随意扫了齐蔚一眼，便把目光投在崇珣身上。
“唔，到的早了，就跟琴娘切磋切磋，献丑了。”
当他发现齐蔚一直下意识攥着壬国质子的袖子，心中稍微感到了然。
看来坊间传闻十有八九是真的，这个齐蔚，八成是借着父皇的命令公然腻在公子府里寻欢作乐去了。
他面上不显，冲崇珣呵呵一笑：“这位想必就是壬国二皇子殿下？”
崇珣依旧垂着眼帘，不动声色扯回自己的袖子，朝齐烨行礼：“不敢，崇珣见过乾王殿下，叨扰了。”
寒暄过后，宾主就坐。
齐蔚乐颠颠地帮崇珣把斗篷脱掉，又殷勤地帮他将地上的软垫掸了又掸，再用力拍松软，才虚扶着他坐下。
齐烨看得直皱眉，那琴姬更是一双杏眼都瞪直了。
崇珣跪坐在软垫上，一抬头，就对上两双没来得及收回的迥异目光，立刻发现了不妥，于是在桌子底下推了推齐蔚，让他回自己的位置去。
不料，齐蔚伸长胳膊从隔壁的矮几后拽过来一个垫子，紧挨着崇珣身旁放下，然后一屁股坐上去：“我就坐这儿！”
崇珣：“……”
他有点不敢看乾王的脸色。
跟阴谋阳谋什么的都没关系。
别人他可以不在意，但他知道乾王和齐蔚关系最亲密，越发觉得现在的场面出奇诡异。
齐蔚却压根没觉得自己的举止有什么不正常，从果篮里捡出一个桔子，剥好皮递到崇珣面前：“来，吃桔子。”
“咳——”齐烨的眼皮直抽，轻咳一声。
齐蔚的注意力果然被他吸引到，一愣，赶忙道歉：“失礼了，三皇兄！”
齐烨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刚想开口，却见齐蔚从果篮里又拿了一个，一边剥皮一边说：“小弟应该给三哥也剥一个的，还以为三哥不爱吃水果……哎你掐我干什么呀！”
齐烨：“……”
琴姬憋得粉面通红，实在坐不住了，便微微欠身想要回避：“要不奴……”
她这一出声，齐蔚立刻一拍大腿，像是勘破了什么似的：“哦，哦哦哦！那行，你来剥吧！你给三哥剥，这个我自己吃了！”
琴姬：“……”
看着那琴姬坐回原位，硬着头皮用纤长的十指剥出一个完整的桔子，又看到乾王硬着头皮接到手里，崇珣只感觉头皮发麻。
齐蔚这人吧……也不能说是没心眼儿，是不是在熟悉的人面前太放松，压根不肯动他尊贵的脑子？
今天齐烨的主要目的就是崇珣，他身为乾王，自然不能跟齐蔚一样，言谈举止不能失了身份。
本来还想端着点架子，被齐蔚这样一搅合，什么庄重体面都没了。
罢了，一起吃桔子好了。
“嗯，还真甜！”他朝琴姬点头赞许，又大方地向崇珣抬手扬了扬桔子，“珣公子，尝尝！”
“……”
崇珣稍稍舒了口气，肩膀也没那么紧绷了，撕下一瓣桔子放进嘴里，感觉很奇怪。
两国皇子第一次见面，没说上两句话就一起其乐融融地吃桔子，倒是很特别的相处方式。
不过，桔子确实酸中带甜，味道不错。
感觉到齐蔚正偏过头来，他也朝他看过去，却发现他正把头扭到乾王看不到的方向对自己挤眉弄眼。
崇珣愣了一下，随即将头别开，腮边出现两个小小的梨涡，眼底全是细碎的柔光。
这憨憨，竟然是故意在替自己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