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酒无好酒(五)
院子里头阳光明媚,两名仆役在清扫院落,凤儿按照刘太医的提议开窗通风,崇珣倚在病榻上,齐蔚正端着肉粥喂他吃。
一切都井井有条,忽然就响起了不和谐的声音。
邢双在房门上敲了敲,得到齐蔚的许可后进来,匆匆扫了床榻上的崇珣一眼,出声行礼,头却没怎么敢抬。
齐蔚拿着调羹在粥里搅了几下,仿佛邢双的到来没有那碗粥重要。
“什么事?”
“殿下,崔直刚刚领了二十军杖。”
崔直正是那车夫的名字,嘴巴里含着一口粥的崇珣吞咽的动作一顿,搁在被子外的指尖颤了颤。
齐蔚“嘁”了一声,问:“死了没?”
“呃……”邢双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显而易见,二十军杖肯定打不死熊一样壮实的崔直,可六殿下这样问,就说明他还没消气。
他只好变着法替手下求情:“殿下,崔直知错了,当时事发突然……”
“事发突然也不能擅离职守!我还委屈他了不成?”齐蔚把粥碗重重往床边的木架上一顿。
那雕花木架是从书房临时挪来的,以前搁花瓶的架子,并不结实,刚一受力,就摇摇晃晃的好像要倒。
齐蔚就赶紧把粥碗端起来,摄人的气势一下子就散了。
崇珣捂嘴轻咳,不好笑得太明显,看他这样,齐蔚的气又飞走了,冲邢双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出去吧,让崔直在家养个三五天,别一瘸一拐地到处乱转,丢了我安远将军府的脸!”
话说的重,可任谁都听得出,心是软的。
这下,崇珣连眼睛都眯成一条线。
待邢双走后,齐蔚过去关上门,顺便连窗户都关上了,接着又把粥碗撂到桌子上。
崇珣看着他的一系列举动,顿感不妙。
果然,齐蔚面目狰狞地走过来:“笑什么笑啊?”
“我还伤着呢。”崇珣连忙投降。
“受伤了了不起啊?”齐蔚冷笑。
“我饿。”崇珣突然捂住肚子,声音和身子同时变得柔弱无骨,“饿,胃很疼。”
齐蔚磨了磨牙,只好把那碗粥重新端在手里,没好气地喂给他吃。
自己手下办事不力,惩罚一下还要被人嘲笑,又不能发火,他要抑郁了。
“待会儿我就亲自去府衙问问,他们怎么办事的!”
崇珣笑眯眯地吃粥,闻言点头应和:“就是,害的本公子又要在床上躺好几天。”
“就是!”齐蔚总算抓到倒霉蛋背锅,越想越觉得府衙的责任比自己更大,心情就舒坦了很多。
“回来的时候去书斋帮我捎几本书可好?”
一提书,齐蔚一个头两个大:“要什么书?”
“什么都好。”崇珣想了想,估计他又要整天窝在自己房里不出去了,便说,“你买来,我们两个人一起看。”
“一起?那不能买太枯燥的,而且,你要给我读!”
崇珣无奈:“行——”
外头打扫院子的仆役撤走了,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一碗粥见底,齐蔚把粥碗放回桌上,净手。
崇珣看到他心不在焉的,像是有心事,他还从没见过整天飞扬跋扈的六殿下这副模样。
“怎么了?”
齐蔚把手往后腰上蹭了蹭,眼睛也没看他,竟然像是有点紧张。
害的崇珣的心也跟着提起来了。
是被他发现什么端倪了?应该不会,否则依他的性格,不会是难以启齿,而应该是大声质问。
他抿紧唇等着,却听齐蔚说:“听刘太医说,你身上有伤?怎么弄的啊?”
说着,还下意识瞥了他锁骨的位置,上次发热时,他在那里看到过他的旧伤。
崇珣愣了下,暗自松了口气。
“从前出过点意外。”
他说的云淡风轻的,齐蔚还想接着问“什么意外”、“伤的重不重、”、“你昨晚做了一夜的噩梦却醒不过来”,可他才一犹豫,崇珣的身体就往被子里滑了滑。
“我累了,想小睡一下。”
齐蔚只得作罢。
他把崇珣轻飘飘的身体塞进被子里:“那你睡着,我现在就去府衙,顺便叫邢双把手下们都撤回来。”
昨天他派邢双去城西山中搜了一整天,其实心里明镜似的,不管是贼寇还是刺客,哪有失手了还在山里等人抓的道理。
现在既然想去找府衙的麻烦,也就顺理成章把自己人换下来,毕竟大冷的天,山中不好过。
崇珣轻应一声,在他离开前忽然拉住他的袖子:“能让恩公来院子里让我见见吗?”
齐蔚本想拒绝,孤男寡男同处一室成何体统?
可见他琥珀色的眼眸里充满期待,又不忍心拂了他的意。
他尽量委婉:“要不,等我回来的?”
“将军是不放心我吗?”崇珣看着有点委屈,“有你在,像是在审问犯人,恩人肯定拘谨,既然想要把人留在府上,我想跟他单独聊几句,表明诚意。”
“什么诚意?”对一切都持俯视态度的六殿下不懂,满眼都是疑惑,“你就直言让他留下来,他都没饭吃了,还能挑三拣四?”
“……没听过士可杀不可辱,不吃嗟来之食?”
齐蔚不以为然地撇嘴:“得了吧,我府中护卫一大堆,你想要功夫好的,我也能找出十个八个的塞进你府里。”
接着,他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不如就这么办吧,我待会儿就回去叫人都搬进来……”
崇珣一惊,赶忙拦他:“不能这样大张旗鼓,陛下那边的意思不也是低调行事?万一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啊,可是……”
“我那恩人没案底,在江湖中闯荡过,对青血盟这样的江湖套路比官府要了解,留在我身边正合适。”
齐蔚搓着下巴想了想,也是。
“再说,那次不是说过,府里的下人由我自己选?”崇珣的语气有些抱怨。
齐蔚赶紧应承:“成成成,那我这就让人把他叫来,你别太累,少聊几句就行了。”
“知道了。”
不到一刻钟,房门被轻轻敲响,得到许可后,来人才推门而入。
崇珣一看,山路上那汉子此刻换上了仆役的衣服,由于身材魁梧,衣服穿在他身上被绷得皱巴巴的,感觉有些滑稽。
汉子反身关门,走到床前冲崇珣一抱拳,声音压得极低:“拜见殿下!”
崇珣仔细打量他的长相,淡淡一笑,喊出记忆中的名字:“啸月,最近还好?”
“一切都好,殿下放心!”丁啸月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没敢抬头,满脸都是愧疚之色:“那两个混球竟把殿下给弄伤了,着实可恨,回头属下一定好好责罚他们!”
“意外罢了,不碍事的。”崇珣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把你们弄到身边可真不容易。”
原本就是他信里写的,让他们把戏做真,谁也没料到车夫崔直被引走后,半路又折回来。
丁啸月显得有些意外,殿下今天心情不错?否则不重罚也就罢了,怎么会就此放过那两个犯错的小混蛋,还替他们开脱?
心仍然提在半空,见主人要起来,他连忙上前扶住,不敢再多说什么。
“那天蒙翼传信过来,我们看了,都说也只有我们殿下能想出这样周详的计策!”
崇珣笑着凝睇他:“怎么着?才几天不见,嘴巴是抹了蜜?”
马屁被拆穿,丁啸月心虚地笑笑:“蒙翼说了殿下的近况,没想到暮国皇帝如此善待殿下,竟然派皇子守在殿下身边,看殿下过得好,我们都放心了。”
崇珣没好意思说齐蔚守在他身边跟暮国皇帝一点关系都没有,只点点头:“还是自己人用起来顺手,以后你就留下,六殿下那边我已经说好了。”
丁啸月咋舌,暮国六皇子还真听话,比熬鹰都快!
“殿下,您跟那位六殿下……”
崇珣一扬眉梢,有那么一刹那,目光陡然变得无比犀利,丁啸月登时心头剧震,把话风跳到别处:“那位六殿下看起来挺英武的哈!”
“哼,你没听过安远将军的名头?”崇珣才不信他没听过,不过他明白,丁啸月不敢惹自己。
丁啸月和其他手下都很怕自己,原主是个性格阴晴不定,且睚眦必报的人,倒是省得他这个本性温和的人再费力多做表情了。
他问:“你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
丁啸月犹豫半天:“您还是别听了,反正不好听。”
崇珣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殿下,那位让属下带话过来,说殿下的信他收了,既然殿下知道错了,他大人大量既往不咎……”
丁啸月说的有些艰难,一边说,还一边偷瞄崇珣的脸色。
似乎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对于那人近乎于刻意的冒犯,崇珣只是抿嘴轻笑,不以为意。
“知道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他还说,过两天会找机会进府看你。”
“他一直在盯着我这里吗?还有,他为什么会到安州城来?”
“属下不知,但听蒙翼说,他一直在忙,而且公子府周围有人在暗中看守,所以对殿下的事他也是道听途说。”
“忙?”崇珣垂下眼思索片刻,心中有所猜测。
那个神神秘秘的家伙,正经事上从不会对自己有半句真话。
当然,自己对他也一样。
“知道是什么人要杀我?”
“属下无能,我们几个暗中追查了很久,但我们在安州城没有根基,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也不敢在城中多待……”
“他呢?他知道么?”
“属下也不清楚。”
“城外灭门的案子,真是他做下的?”
“殿下,除了蒙翼,属下没见过他有其他手下在安州,蒙翼对此守口如瓶……”丁啸月其实还是不敢肯定,“殿下,他做出什么来,属下都不意外。”
崇珣点点头,在这件事上,他同意丁啸月的看法。
“啸月,今后留在我身边,别再称我为殿下了,赶紧改口。”
“是,属下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