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酒无好酒(十六)
太子府里无尽的美景自不必说,还在后园专门设了饮宴之所,歌台舞阁,意趣十足。
天才刚黑不久,太子府里就亮起了华灯,客人都到的差不多了,仆役们来来往往,一派忙碌景象。
太子齐霄邀请作陪的竟然有十数人之多,大多是相熟的朝臣。
宴客大厅中,竟然专门修建了一道弯弯曲曲的室内河渠,曲水两侧摆着红木矮几和坐榻,客人们在河渠两侧的座位上坐成一圈,都等着今天的主角出现。
齐霄看着不远处特意留出来的一处空位,心中微许不快。
正在这时,听到门口负责接引的仆役高声道:“六殿下到了!”
无异于一声惊雷在平地炸响,众人皆是一愣,继而面面相觑。
太子说今日邀请珣公子饮宴,要他们来作陪,可没听说六殿下也会来。
仆役的声音再次传来:“珣公子到了!”
原来是一同前来。
众人心中了然,不约而同举目望去,发现六殿下刚刚走进庭院的月亮门。
他们的目光自然绕过雄壮如斗鸡的六殿下,去看他身后的那位如玉般的公子,不由感叹女娲娘娘造人时太不公平。
崇珣今日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衫,外罩青灰色鹤羽大氅,衬得脸色极为白皙细腻,被风灯散发出的朦胧暖光一照,整个人轻灵飘逸,宛如谪仙。
有些人便窃窃私语起来,目光中有惊艳,也有奚落。
见崇珣成为众人的焦点,齐蔚不以为意地笑笑,往人身前一挡,大咧咧地说:“抱歉抱歉,出门时稍稍耽搁了一会儿,让诸位久等,失礼了!”
他的目光迅速在人群中扫了一遍,见来的都是太子的狗腿子,心中冷冷一笑,扯着崇珣来到空位。
见地上只有一个坐榻,他一点也没见外,冲不远处的仆役指了指:“加个坐榻来!”
崇珣可不像齐蔚那么心大,他和颜悦色地跟太子见礼,太子锅底一样的黑脸才好看了点。
说话间,仆役已经捧着坐榻过来了,太子遥遥指着水渠旁一块空位置招呼道:“在那边给六殿下加套矮几!”
齐蔚几乎是抢下了仆役手里的坐榻,原地一撂:“我就坐这!”
还没等太子齐霄反对,他把崇珣塞进坐榻,自己硬挨到他身旁,还在仆役的托盘里抢了一个琉璃杯。
太子有些愠怒:“六皇弟,你不请自来也就算了,怎么还硬挤在珣公子身旁?饮宴一人一席,你有规矩没有?”
齐蔚不以为然地反驳:“你擅自邀请珣公子出府,真是父皇答应的?”
“当然,这我还能说谎?”
齐蔚冷笑:“哼哼,父皇还严令我近身保护珣公子呢,你搞什么一人一席,万一有刺客怎么办?我必须寸步不离!”
太子脑壳上青筋直蹦,但面对手下臣子和好看的珣公子,他不好太失态,便随他去了。
崇珣无奈,低声说:“你就自己坐一会儿不行么?”
“我得帮你夹菜啊!”齐蔚理直气壮的。
崇珣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又觉得失仪,脸色便有些微红,含着怒意瞪了齐蔚一眼。
在窗外清冷的月色和园内的明黄灯光的交映下,那半羞半怒的模样完全是不经意的,却将昳丽容颜清清楚楚落到在场所有人眼里,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风景。
众人神色各异。
那一刹那,太子手里的琉璃杯差点被捏碎,恨不得把齐蔚从座位上踢开,自己坐上去。
“那就开席吧!”他冷着脸巡视周围一圈,阴恻恻道:“不过在此之前,珣公子姗姗来迟,按规矩,是不是该罚酒三杯?”
众宾客愣了愣,看看太子,又看看齐蔚,像是悟到了什么,一个个开始起哄:“对对对,该罚,珣公子罚酒三杯!”
不用吩咐,旁边伺立的侍女就给崇珣送上三杯酒。
崇珣盯着面前托盘里三杯晃动着灯影的美酒,顿感来者不善。
让齐蔚说着了,今天恐怕真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
齐蔚不以为然地晲了太子一眼:“罚酒是吧?我来!”
说完,便一口气把三杯接连倒进了肚,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让众人一时失语。
桌子底下,崇珣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扭头一看,只见崇珣面色平静,但琥珀色的眸子里分明闪动着不赞成的光。
太子冷声道:“六皇弟,你是来扫诸位大人的兴的吗?”
齐蔚才要反驳,手却被崇珣冰凉滑腻的手给攥住了。
那手清瘦柔软,好似无骨一般,顿时让他浑身一麻,连想跟太子说什么都忘了,猛然回过头看向崇珣。
这是崇珣第一次主动握他的手。
“太子殿下说的是,在下来晚了,理应受罚。”
转眼工夫,崇珣撒开齐蔚,抬手招过侍女,又上了三杯酒。
在所有人的讶异目光中,崇珣站起身,唇边带着浅薄的笑意,拢起大袖单手持杯遥敬一圈,落落大方道:“给殿下和诸位大人赔罪了。”
“哎你——”
齐蔚大急,后面的话却被崇珣用眼神制止了,他又拿起第二杯。
三杯清酒下肚,崇珣笑着落座,道了声“见笑”。
尽管他尽量维持镇定,但齐蔚能看得出,他双霞升起了浅浅的绯红。
盯着他清风朗月般的侧颜,齐蔚忽然就想通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对方是太子,而崇珣不是一个人,他背后还有整个壬国。
心里忽然有点涩。
“好,爽快!”太子大乐,得意地瞥了齐蔚一眼。
他召唤过贴身太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那太监就笑盈盈地去了。
天空中新月如钩,楼阁中丝竹琴音悠扬婉转,隔着妙曼的轻纱,阁中舞姬倩影飞旋,婀娜身姿惹人眼。
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响声,像是开启了机关。
曲水流动速度加快不少,正有穿着宫装的侍女在栈桥上往水中放托盘,托盘上装着两行装满美酒的酒杯。
“曲水流觞,老规矩,都懂!”太子齐霄兴致颇高,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朝那侍女一挥手,“放。”
曲水流觞是太子最爱的花活。
盛着酒的托盘在人工开凿的环形窄渠中自然漂流,到谁面前缓住,那人便从托盘中取一只杯子,直到十杯都被取光,拿到酒的十人或者共饮,或者依次吟诗助兴,全看宴会主人定规矩。
侍女白皙的素手一松,托盘便随着水波飘摇前行。
几乎全部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那一方小小的托盘上,那上面盛的不只是区区几杯美酒,还有他们的希望。
谁不想在太子面前露露脸,展示一下才华呢?
齐蔚心里一点也不慌,他和崇珣的位置离栈桥很近,按说托盘不太可能停在他们这位置,眼看着托盘从面前漂过,便专心致志给崇珣剥花生。
正剥得起劲,突然,周围一静,齐蔚感觉周遭所有目光都聚拢在自己身上。
低头一看,旁边的水里除了自己的倒影,还有一个木制托盘,上面摆着最后一杯酒。
想必是顺曲水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颇感无趣地扯了扯嘴角,拿起酒杯,见曲水旁已经站起了几个人,他便也随大流站起来,对太子嘿笑道:“皇兄,你知道,吟诗作赋我可不行,要不弟弟给你来个胸口碎大石热闹热闹?”
厅中顿时哄堂大笑。
“你说你堂堂一个皇子……”太子刚想奚落他两句,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又改了口风,“今日咱们不要惩罚,光喝酒就成!要不要给六皇弟换杯烈的?”
“免了!”齐蔚摇摇手,他本来也没兴趣参加今天的饮宴,“就随便喝喝!”
端着酒杯的几名官员面面相觑,他们都已经准备好了满肚子的溢美诗词,只等着铆足精力拍马屁了,想不到却没处发挥,只得悻悻地相互举杯,一饮而尽。
现场一片欢愉的叫好声。
待侍女过来收走酒杯,第二轮开始。
跟方才一样,托盘在水中走了一圈,独独剩下一杯,又回到齐蔚面前停下。
太子大笑:“巧了,这可真是天意,六皇弟,请吧!”
齐蔚:“……”
崇珣的眉尾不着痕迹地稍稍上扬。
当托盘第三次轮到他们时,就连齐蔚都觉得不对劲了。
要说是巧合,傻子才信,这曲水水流肯定是可以人为操控的。
齐蔚没想通他安的什么心,皱着眉头拿起酒杯,他一边思索,一边要喝,却被崇珣拉住了袖子。
“太子府的酒甘甜醇美,我也想贪上一杯。”
说罢,起身向齐蔚伸出手。
那只手修长白净,指节分明,仿若一块上好的寒玉,齐蔚盯了一瞬,眉头皱得更紧了,最后还是老实地把手里的酒杯递了上去。
“你身子能行吗?”
崇珣没回他,而是盯着琉璃杯上自己的扭曲倒影,接着一饮而尽。
在众人的叫好声中,齐蔚扶着崇珣坐下,错身之时,依稀听到他轻声低喃:“带我回家。”
齐蔚一愣。
再抬眼看,崇珣眉目间一派淡然,像是从没开口说过话,让齐蔚以为自己才喝了几杯清酒就产生了幻觉。
他是想回去了?
又一想,宴会才刚刚开始,崇珣应该不会提这样的要求,大概是自己听错了。
才想着,第四轮酒又停在了他的面前。
喧闹的宴会渐渐消声,只剩下缥缈轻歌在园中回荡。
众人目光怪异地看着首位上的齐蔚和崇珣,再看首位上的太子,相互交换着了然的目光。
齐蔚不信邪,弯腰拿起酒杯,一忍再忍,想要发作,却想到崇珣的处境,只好继续忍。
不就是喝酒么?喝呗!太子府这点酒还能灌醉了自己不成?
令他讶然的是,崇珣瘦长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臂,又轻轻拿走他手里的酒杯。
“带我回家。”
声音不大,也足够齐蔚听得真切,这回他确定了,崇珣是真的说了这样的话!
却见崇珣已经站起身,再次将手中酒杯喝了个精光。
他蹙起眉,咽得十分艰难,仿佛生生咽下一块火炭,酒杯放下,还忍不住闷闷地咳了两声。
齐蔚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又攥紧,却在崇珣的安抚下再次松开。
太子大悦,这简直太合他的心意了,他兴致勃勃给自己斟满,似乎也添了几分醉意,叫道:“珣公子爽快!再来!再来!”
随着托盘又一次被放入曲水中,又一次从眼前漂过,齐蔚盯着那浮萍似的托盘,忽然灵光一闪,明白了崇珣的话。
他的珣宝贝这是想到了一个既不开罪太子以及太子背后的父皇,又能保全他自己办法……
太子毕竟是太子,有着至高无上的身份,崇珣知道今日躲不过,便准备破釜沉舟,但两个人当中起码得有一个是清醒的,那个人只能是他齐蔚。
他信任自己。
齐蔚心中五味杂陈。
托盘再次停到跟前,齐蔚压抑着愤怒的战栗,弯腰拿起酒杯,轻轻放进崇珣的手里,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字:“放心。”
这是他对崇珣的承诺,无比郑重,心情一如当年跪在父皇面前请缨北上,立誓扫平北疆一样。
崇珣垂着头,粲然一笑,腮边迸出两点深深的梨涡,人像寒风中绽开的一束腊梅。
太子兴致高涨,吆喝道:“我就说,珣公子太过谦虚,什么不胜酒力,在本宫这里统统不作数,来,喝喝喝——”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见状,也顺着太子的意思,你一言我一语地高声吹捧崇珣。
不管他们聒噪些什么,崇珣就只是淡淡的笑,最多应一句是,齐蔚冷冷地扫视众人,咬着牙一语不发。
曲水流的越来越快,齐蔚按着自己的大腿,脑中一片空白。
几巡过后,齐蔚感觉身边的气息开始发烫,偏头一看,崇珣脸上红云密布,额间冒出点点细汗,眼皮沉沉的似乎睁不开,身体却依旧挺得笔直。
知道崇珣在强撑,齐蔚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
什么他妈的暮国壬国的,这是自己的珣宝贝!这究竟是在干什么?
对方是太子又怎样?一个废物太子罢了,打他一通又能怎么的?自己堂堂安远将军,怎么能这么窝囊?
他一把搂住崇珣的身体,猛地将他打横抱起,二话不说就往外走。
太子见状,“腾”地一下站起来,怒喝:“站住!齐蔚,你做什么!”
随着他一声高喝,门前出现几名侍卫,个个提刀。
看似早有准备。
齐蔚目光从他们身上巡过,冷着脸回身:“珣公子醉了,我带他回家。”
“本宫府上有客房,珣公子醉了留宿便可!”说着,太子挥手,示意手下仆役将人接过去。
齐蔚一脚将走上前的仆役踹进水渠中,“哗啦啦”,桌子翻倒,杯盘碎裂,水渠里的水流被截住,渐渐上涌溢出,将厚厚的地垫漫湿了一大片。
他一一扫过瞠目结舌的宾客,脸上的杀气几乎要盖不住。
太子一拍桌子站起来:“齐蔚你大胆!你当我太子府是什么地方!”
“你才大胆!”齐蔚眼底寒光毕露,“父皇让我保护珣公子,我不管你齐霄今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你休想动他一根头发!”
太子浑身一震,上下打量齐蔚,良久,他指着齐蔚颤巍巍地说:“你,你血口喷人!本宫哪有什么阴谋,不过是想好好招待他而已,全被你搅合了!”
忽然,窝在齐蔚怀里的抬起了头,他迷离地看了一眼,见抱着自己的果真是齐蔚,这才安心地重新靠回他肩窝里。
“齐蔚,别打架。”他半是□□地说。
胸口起伏得有些沉重,整个人像是让酒给浸透了,说话时呼出来的全是酒气,齐蔚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好,不打架,回家。”
他再也不跟太子争辩,转身就往外走,谅他也不敢再拦。
果真,那些侍卫出来虚张声势而已,他们怎么敢对六殿下动手?即便是有太子的命令,他们也得掂量掂量。
或许违抗太子命令要掉脑袋,可若是伤了六殿下,陛下怪罪下来,那八成全族都要跟着遭殃!
身后传来琉璃杯被摔碎的声音,齐蔚头也不回,径直出了太子府。
夜已深,街上还是很热闹。
宵禁时刻还没到,整条街被一排排华灯照得异常明亮。
长生节那天的余韵还在,集市中百姓们熙熙攘攘,这几天的安州城有着一年到头少见的繁华。
齐蔚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怀里的崇珣,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天杀的齐霄!
眼下的人微微蹙起眉,檀口微张,有淡淡的酒香从唇间溢出,齐蔚忍不住用力嗅了嗅,盯着他樱红发亮的唇发愣。
光洁饱满的额头,微微卷曲的眼睫,细长眼尾上那一抹浅红像是染了春风的桃花瓣,实在惹人怜爱。
马车里的时光仿若静止。
街边的灯火照进车窗,投在崇珣脸上,红的好像齐蔚胸中翻腾的热血。
他听到自己的心脏鼓噪的声音,一下一下,从沉重到轻浮,最后快的他来不及喘气。
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他盯着近在咫尺的唇瓣,眼底显出少见的迷惘,半晌过后,慢慢俯下头……
柔软,冰凉。
微微颤栗的气息将淡淡酒香一股股送到入侵者的鼻端,齐蔚尝不够似的,在那樱瓣上流连了许久,终于在一声细微的低吟声中惊醒,倏然撤开。
他做贼心虚地盯住崇珣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发现他真的没醒,这才重新开始呼吸。
只是这回,他不敢再看怀里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