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酒无好酒(十五)
辞别陈长义夫妇,崇珣转身回府。
远处的街心依旧明亮,显得巷子里愈发暗沉。
忽然间,一缕青白从天而降,被巷子里的风一吹,打着旋儿地落在崇珣脚边。
是一盏熄灭的仙人灯。
崇珣停下脚步,俯身拾起尚有余温的细竹条灯骨,抽出灯里的字条。
丁啸月点起火折子,崇珣总算看清上头用小楷写着“有情人终成眷属”。
将字条折好,就着火折子点燃,直至烧为灰烬,随风消散得无影无踪。
崇珣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脚步轻盈,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整个人被新月和繁星披上一层冷光。
丁啸月在一旁看着,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问道:“公子,方才为什么要那样说啊?”
“哪样说?”
“说您中意六殿下……怎么能这么说呢?”
“六殿下有什么不好么?”崇珣笑着反问,眼底倒映的星光随着天上薄云掠过,一闪一闪。
丁啸月心说,好不好的除了您没人在乎,但关键是您说反了!
崇珣看出他的心思,好在他现在心情不错,便笑着解释:“击溃谣言的最好方法,就是放出另外一个更能落人话柄的谣言。”
“……那您还真是豁得出去!”
丁啸月忍不住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说完之后又后悔,连忙补救了一句:“您放谣言,又叮嘱他不让对外人说?”
“别人怎么想我才不管,他信就够了。”
丁啸月惊愕:“您是要……”
崇珣当然不会告诉他,他其实是在试探陈长义究竟是不是要杀自己的人。
结果和他猜测的一样,是否定的。
“刑部侍郎掌握着典狱刑罚的要职,对我们有利。”崇珣下意识巡视一圈周围的黑暗,“而陈长义此人耿直正派,依我看,应该是义气大于天的那种人,今后或许用得上。”
丁啸月有些担忧:“公子,壬国那边已经开始着手对付大皇子了,您在安州城安心熬过这段日子就好,为何还要费心布局?”
崇珣顿住脚步,仰头望向无边的暮色苍穹,良久,幽幽一叹。
“要是能安心度过也还好,怕的是没那么简单。”
丁啸月这才明白他的用心良苦,想了想,问出满肚子疑惑。
“您怎么知道陈夫人喜欢吃米糕呢?”
“才见面时,她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往米糕摊子那边张望。”
“那您怎么断定陈长义一定会为了米糕跟你去喝茶?”
“陈长义三十多岁了,走在路上还一直牵着夫人的手,夫妻二人肯定十分恩爱。”
“您又怎么知道陈长义从前一穷二白的?”
“不光是从前,现在也不宽裕,恐怕就只靠俸禄过活。”
“为什么?”
“之前遇到他们夫妇时,陈夫人看中了一支木簪,最廉价的那种,而且我看到陈夫人双手粗糙,骨节不小,一看就是常做活的,家里肯定没有下人使唤。”
“您又知道装可怜他就能心软,愿意跟您结交了?”
“陈长义这人,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别人畏惧强权,他大概是专门和强权对着干的那种杠头。”
崇珣忽然笑起来。
他发现今天自己对陈长义死缠烂打这劲头,似乎是得了某人真传。
看着他灿烂的笑容,丁啸月觉得,这世上就没有能难道自家二殿下的难题。
崇珣重重呼出一口气,白色烟雾缭绕在他口鼻之间,略微有些寒凉。
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心情出奇愉悦,仿佛冬月的严寒都不那么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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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帝遇刺,龙颜大怒,朝野震惊。
然而,刺客的身份并没有被公开,仍旧是由乾王负责暗中彻查安州城内青血盟势力。
而表面上,刺客已死,死无对证。
当日负责守卫皇宫的侍卫全部受到重罚,宫里从上到下彻查疏漏,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齐蔚更谨慎了,一步不离公子府。
青血盟神出鬼没,连皇宫都摸得进去,更别说一个公子府了,他得寸步不离地保护珣宝贝才行!
崇珣知道,暮国朝堂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太平,起码要杀自己的那股势力是想挑起两国争端,不是陈长义的话还能是谁,他不清楚。
能让刺客轻易进入皇宫,没有内应不可能做到,更重要的是,自己初到安州城那天,才一出宫就在路上遇刺,刺客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回府路线的?
可恶,早知道就该把书看完!
现在澹台青在这里,让他有了新的猜测,他神通广大,能拉拢到皇宫里的人倒也不稀奇。
不过,如果真是他所为的话,他要是打算直接刺杀暮国皇帝,又何必多此一举地让自己去接近太子?
崇珣想不明白。
澹台青这个人,平时做事就随性而为,他实在琢磨不透。
齐蔚一大早就跟没了骨头似的,总想往崇珣身上粘。
崇珣被他扰得烦不胜烦,打算找一件两个人不得不分开的事情来做。
“捉迷藏吧?”
齐蔚愣了半天,随即毫不掩饰地大声嘲笑:“珣宝贝,你几岁了?”
崇珣不跟他计较,扬起细长的眼梢:“你是不是怕输?”
“我怕输?”齐蔚指着自己的鼻子,嗓门提高八度,“就本将军这耳力,捉迷藏我会输给你?”
“那来啊?”崇珣扬了扬下巴。
“来就来!你先藏……等等!”齐蔚像是想起了什么,“输的人怎么说?”
“你说。”
齐蔚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输的人给赢的人读书听,书必须由赢的人挑!”
崇珣一眼看穿他的诡计:“可以,但是你上次买的书除外。”
齐蔚立刻蔫儿了,兴致缺了一半:“……行吧!”
齐蔚蒙上眼,面壁数数儿:“不准出院子啊!”
懒懒散散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行啊。”
崇珣手里捏着刚刚没读完的书,冲廊下伺候的凤儿使了个眼色,之后不紧不慢地用走到她跟前,轻轻推了她一把。
凤儿会意,就刻意跺着脚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崇珣满意地笑弯了眼,冲凤儿抛过去一个赞赏的眼神,大大方方朝往院门外走去。
自诩耳力极佳的安远将军在院子里翻腾了将近一个时辰,恨不得连地都掘出个口子,逐渐暴躁。
而珣公子就在隔壁院子的堂屋里烤火,看书,吃冬柿子。
最近他忽然觉得,甜甜的东西也挺好吃的。
吕丰跑到南院里找两位主人的时候,正看到六殿下攀到树梢巡查房顶。
他在树下仰着脖子,满脸都是惊恐:“六殿下,您做什么呢?您可别摔到了!”
齐蔚急赤白脸的,把气都撒他头上了:“本将军会摔?你会不会说话!”
“是,小人多嘴!”吕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帖子:“殿下,太子府派人送信过来,邀请珣公子今晚赴宴……哎?珣公子呢?”
“问我?我还找呢!”齐蔚从树上滑下来,展开帖子一看,果然是太子府送来的,顿时胸中的火烧的更旺了。
吕丰看他一脑门子官司,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看向站在廊下的凤儿,凤儿朱唇抿着,憋着笑低头不言语,长长的睫毛直扑闪,打死也不出卖公子。
齐蔚认命了,扯起脖子喊:“崇珣,出来吧!本将军认输了!”
紧接着,就听珣公子的声音从隔壁院子传来:“知道了,几时开饭?”
三人:“……”
片刻后,崇珣不慌不忙跨进院子,冲三人粲然一笑,几乎要将屋顶的冰棱都暖化掉了。
齐蔚没有中他的美人计,瞠目结舌地伸出食指指住他。
“你……你你……你竟然耍赖?”
“说好不出院子,这不能算我输吧?”
“你怎么能这样?亏我找了这么久?”
崇珣微笑:“兵不厌诈,将军,您这活兵书不怎么行啊。”
齐蔚大受刺激:“说谁不行呐!你这不算啊!重来,必须重来!”
说着,不依不饶地拽崇珣的袖子,见他不允,整个人便小山似的朝崇珣压过来,仿佛要将他给压在下面。
崇珣用力推他,掩饰不住脸上的笑:“行了行了,算我输,我输了行了吧?今晚我给你念书听。”
用念一晚上书的赌注来换一个时辰的清静,还是挺划算的。
他问吕丰:“刚刚说什么帖子?”
吕丰指了指六殿下手里被捏的皱巴巴的火红请柬:“太子府送来的,说是太子殿下得陛下首肯,邀您到府赴宴。”
崇珣的心底涌现出一丝怪异,迟疑中,被齐蔚一把把帖子夺去,作势要撕。
“赴的什么宴,不去!晚上还得给我念书呢!”
崇珣眼疾手快地夺回帖子:“太子殿下连陛下都搬出来了,哪能不去。”
“扯那么大的旗,根本就是没安好心!当我看不出来?”
齐蔚这话说得有点伤和气,传出去相当不好。
崇珣看向吕丰。
吕丰连忙一脸的“好像忽然聋了”,“我不存在两位继续”,仰头望天。
崇珣当然知道太子不可能安什么好心,那天在荷月坊就很明显了,不过……
“还是去一趟吧。”他做出决定。
齐蔚的脸顿时就垮了。
凭借雄性动物的本能,他觉得太子对他的珣宝贝心怀不轨。
那个色痞男女通吃,这些年强抢少男少女的恶事没少干,没人敢声张就是了,他这回肯定是看上珣宝贝的漂亮脸蛋了!
如果那天知道太子也会去荷月坊的话,他压根就不会答应三皇兄的邀请,把崇珣也一起带去。
然而,崇珣没他那么多弯弯肠子,他想的是澹台青。
虽然到现在仍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这是难得的接近太子的机会。
他倒要看看,澹台青究竟想干什么。
而且,就身份来说,他不能不去。
齐蔚一脸嫌弃:“去就去,他要是敢有不轨举动,我劈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