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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酒无好酒(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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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兰殿内,烛火惺忪,檀香味的薄烟从镂空香笼中缓缓散出。

    一个与寝殿格格不入的高大身影大咧咧地跨坐在太师椅上,怔怔望着殿外探进灰墙的一束梅枝发呆。

    那梅枝上竖着几个淡粉花苞,水灵灵的看着倒是娇嫩,但积雪没顶也压不垮似的,就仿佛某人……

    齐蔚晃了晃脑袋,一打眼,就见两个宫女簇拥着一位装扮雍容的贵妇跨进门槛。

    他连忙大步迎上去。

    “母妃!怎么样?”他急急问道。

    贵妇正是咏帝最宠爱的妃子,毛贵妃,也就是齐蔚的生母。

    毛贵妃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哪有你这样做儿子的,居然让本宫豁出去脸皮挨个讨要东西,脸都丢光了!”

    说着,从宫女手里接过小篮子,重重塞进他手里。

    毛贵妃正是风华绝代的年纪,一双凤眼春水般潋滟,唇上点着一点樱红,肤如凝脂,黑发如瀑。

    此刻被儿子气到,双颊雪白中透着粉红,轻轻一掐似乎就能掐出水来。

    齐蔚的五官样貌像母亲居多,但又满是阳刚之气,往娇滴滴的母妃身边一站,身姿挺拔,气势刚健,剑眉下一双漆黑的眼眸仿佛深不可测的远山。

    众宫人觉得甚是养眼,也难怪陛下对这对母子偏爱有佳。

    齐蔚低头看了一眼,嘿声一笑:“谢母妃!儿臣走了!”

    毛贵妃立刻出声喝止:“不行!说好陪母妃吃过晚饭再走!”

    “呃——”齐蔚挠挠头,“儿臣有事在身,要不……下回?”

    凤眼一瞪,纤细柳眉几乎要倒竖,毛贵妃抬手拦住他的去路,头上的步摇随着动作晃了晃:“不准走!有什么事比你亲娘还重要?”

    齐蔚想说有,又怕挨打,看看天色,都已经黑了,现在就算出去也什么都做不了,索性作罢。

    他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全凭母妃吩咐——”

    毛贵妃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扬着调子说:“待会儿你父皇也过来。”

    “哦……啊?”

    ……

    午夜时分,齐蔚总算被放出宫。

    在母爱和父爱的同时呵护下,一顿晚饭简直吃得他头皮发麻。

    咏帝一直在纠结“为什么擅自把珣公子带出城,还疏忽大意把人弄伤了”,毛贵妃则是痛斥“你成天赖在别人府上也就罢了,竟然还不注意检点,跟人闹出这许多流言蜚语,今后让人家珣公子如何做人”。

    饭后,咏帝又把他带到书房,详细问了最近发生的事。

    这次没有三皇兄做挡箭牌,齐蔚只好如实禀告,当然,这“如实”,是咏帝以为的如实,对崇珣不利的话半句也没说,比如,他去灵隐寺给壬国皇帝立了长生牌位。

    事后想想,这事是挺离谱,估计咏帝知道了肯定会怪罪。

    不过,好在这一趟收获颇丰,算是没白忙活。

    天色实在太晚,从南城奔到北城估么天都要亮了,他略一思忖,奔向自己的将军府。

    算了算,好像快两个月没回去了。

    略感汗颜。

    -

    崇珣伤的本就不重,三天后彻底好利索了。

    这天清晨,刘太医检查过后,他终于被许可长时间入水沐浴。

    丁啸月提来几大桶热水,凤儿备好皂角和香薰,在满室氤氲的水汽中,崇珣在大浴桶中惬意地泡了很久。

    沐浴过后,浑身发软,只想轻轻松松睡上一觉。

    可惜,心情并不轻松。

    齐蔚不在的这两天,府里像是少了一半的人。

    他在的时候崇珣嫌烦,如今真的安静下来,反倒极不适应。

    崇珣靠在软榻上发了许久的愣,闲着实在无聊,一探手,就摸到了软榻一端和墙壁的夹角处放着的书箱。

    那是齐蔚那天替他买来的,还记得齐蔚说过要让他给他念来着,可他都还没来得及打开。

    反正没事可做,他随手从里头抽出一本,翻看起来。

    才翻两页,他就愣住了,紧接着眉心狂跳,攥着书页的指节显出狰狞的棱角。

    刚想把书丢回书箱里,门忽然“砰”的一下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狂风一般席卷而入。

    崇珣抬头的动作有些慌乱,在他看到门口站着的齐蔚时,登时愣住。

    他还以为齐蔚不会再回来了。

    按照他的骄横性子来判断,的确不应该再回来了。

    齐蔚往门前一站,整扇门几乎都被堵住了,他肩宽窄腰,一身墨黑镶金边的暗纹锦绣长袍显得身材格外修长,脸上挂着神秘笑意。

    逆着屋外明亮的阳光,他头顶的嵌玉八宝金冠反射出点点金芒。

    除了初见那天他穿的软铠甲,崇珣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穿着这样光鲜,这才是六皇子该有的样子。

    他出现短暂的失语,接着,看到齐蔚大步向自己走来。

    崇珣眼皮轻跳,他猛地想起手里的书,赶紧手忙脚乱地合上,胡乱塞在软榻垫子下。

    “你……你怎么又来了?”

    齐蔚依旧笑嘻嘻的,一屁股坐到他的身侧,揽住他的肩膀晃了晃,然后把手里提着的包裹举起来给他看。

    他这样一提,那包裹里的东西便发出悦耳的脆响。

    崇珣不禁好奇,不过他没问出口,毕竟那天他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他想他们的关系恐怕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尽管他偶尔会后悔对齐蔚把话说绝,可是,毕竟正事要紧。

    不料,齐蔚一点也没有二人之间已经决裂的觉悟,自顾自把包裹铺在软榻上摊开,露出里面大小颜色不一的瓶瓶罐罐。

    齐蔚献宝似的拿起一罐打开递给崇珣,罐子里顿时散发出一阵暗香。

    “这些都是宫中嫔妃和各家夫人用的,有药用的,也有养肤的,我不懂这些,反正我母妃说,陈年旧伤的话效用不一定好,不过,应该多少能淡化一些。”

    崇珣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感觉辛辣又苦涩,一口气卡在中间,上不去也下不来。

    何德何能……

    齐蔚提鼻子嗅了嗅,突然凑近他闻,恨不得把脸都埋进他披散的头发里。

    他陶醉得眯起眼:“珣宝贝真香,刚刚沐浴过是不是?刚好,我替你把药擦上?”

    崇珣连忙往后退开,顺势拨开他搂住自己肩膀的胳膊,垂下眼帘缓了半晌,才问:“你走这几天,就是去弄这些?”

    “可不是么!我先去宫里叫母妃帮在后宫搜罗一圈,觉得不太够,这两天就在各朝廷大员家里挨家挨户的讨要,总算弄到这么些。”

    齐蔚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露出痛苦表情,“你是没看到,文丞相家的黄脸婆可凶了,嫌我拿她的宝贝香膏,竟敢放狗咬我,文丞相拦都拦不住,还有蔡尚书家的……这些老女人真是惹不起!”

    崇珣一直盯着他看,目光掠过他飞扬的眉峰和棱角分明的面庞,说话时,他眼底烁烁的光芒几乎能把人给点燃。

    等齐蔚愤愤然地说了一大堆文夫人的坏话,崇珣就吃吃地笑起来。

    渐渐地,笑意越来越盛,最后笑得胸膛和肩膀都跟着颤动不止。

    齐蔚反倒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可笑的事让他笑成这样。

    他看着他的样子,不知不觉也跟着“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真好看啊……

    往常他笑起来也好看,但最多就是弯起眉眼,抿着唇笑,偶尔会在腮边挤出自己最喜爱的梨涡。

    可今日,他眼底笼着剔透水雾,笑得灿烂无比,浑身上下流露出琉璃一般的光彩。

    崇珣搡了一把傻乎乎愣住的齐蔚。

    “你弄这些干嘛?我又不是女人。”

    “这和是不是女人没关系,那些疤能去掉最好,好看!当然,不去掉也好看……不过还是去掉更好。”

    “好看?哪有人会看……”

    “我啊!我看!”

    齐蔚呲着牙,半真半假地说出心里话,竟然有点痛快。

    崇珣瞥了他一眼,笑骂道:“神经病!”

    被他柔柔的目光一扫,齐蔚心都要化了,死皮赖脸地贴上去,央求似的又问了一次:“珣公子,刘太医说你伤好了,我给你上药?”

    这回,崇珣没有被拒绝。

    “上次剩下的半罐伤药在架子上。”

    齐蔚转头,一眼就看到了放在置物架高处的小玉瓶,正是南蛮进贡的那一罐,他欣喜地蹦起来:“就先用它,它最好用!”

    他走到细雕的檀木架子前,微微踮脚便拿到了青色玉罐。

    崇珣望过去,借着窗外黯淡的天光,那天之骄子微仰着头,喉间高高耸起,连着骨感的下颌显得极为硬朗。

    他眉宇间带着温柔浅笑,像是某个隐秘的愿望得到满足,高举手臂伸向玉罐,后脑流畅的线条一直延伸到颈后,身躯高大结实却不魁梧,犹如一杆屹立不倒的银枪。

    这一刹那竟像一幅画卷,永远定格在崇珣脑海里。

    也没必要赶他走,有他留在身边,无非是更麻烦一点,但,换来的却是两辈子都没有体会过的温暖。

    这人就像是刺破冬日浓雾的一缕暖阳,突如其来驱散他周遭的阴霾,把他冰封千尺的心都给融化了。

    那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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