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酒无好酒（一）
事实证明，百姓的热情持续不了太久。
北城外彩绫庄的惨案仅仅在茶余饭后被记挂了几天，就被半个月后的长生节灯会给取代了。
长生节是咏帝的寿诞，寿诞当天全国禁止杀生，宫中大宴群臣，安州城内也可解除宵禁一夜，任百姓自由外出游玩。
为了庆贺，每年的这一天，安州府衙都会大肆布置街市，南城市集更是会挂满各式花灯，供百姓玩赏。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在咏帝的暗示下，彩绫庄的案子彻底成了破不了的悬案。
暗地里，却有一队皇家精锐一直在追查，可惜对方隐藏太深，始终一无所获。
反正，一切都跟躲在公子府里冬眠的两个人无关。
真像齐蔚说的那样，每天无所事事，静等花开。
其实齐蔚是最闲不住的人，崇珣看他每天困兽似的在院子里瞎转悠，感觉好笑又无奈。
这人，是不是就等自己夸他“稳若磐石”、“一言九鼎”呢？
晴阳刺破冬日薄雾洒满院落，空气却干冷干冷的。
从早晨起床开始，屋子里的炭盆就放了好几个，生怕崇珣冻着。
其实在刘太医的悉心调理……当然，还有六殿下事无巨细的照料下，崇珣的身子已经比从前好多了。
壬国皇庭当然不缺二皇子吃药的那点钱，只是，从前的那个崇珣在童年的磋磨下充满自弃，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身边也没有一个叫齐蔚的人整天逼着喝药，老妈子似的。
短短两个月，崇珣感觉自己不那么畏寒了，于是跟齐蔚商量，能不能不要再喝了，再喝下去，恐怕暮国太医院的天材地宝都要被公子府给掏空了。
刘太医每次回太医院拿药时，面对众位同僚敢怒不敢言的眼神，同样很有压力，所以也跟六殿下建议，“药石适当就好，多则无益，尽量食补”，很无情地把烫手山芋甩给了尚食局。
于是，崇珣每天雷打不动的两顿药汤总算改成了一顿。
然而，每隔两天便会有尚食局的马车从宫门一路行至公子府，送来额外采买的珍馐补品。
再这样下去，崇珣感觉自己快要流鼻血了，可是齐蔚乐此不疲。
譬如此时，齐蔚正亲自端着一盅桂花银耳雪蛤羹走进来。
崇珣无奈，手中的书卷倒扣着放下。
他很怀念上个月土还没上冻时，齐蔚可以去折腾宅子，如今，就只能折腾自己了。
齐蔚脸上笑容犹如春风拂面：“来，趁热喝，今天的羹只放了一点点糖，不甜。”
崇珣接过来，二话不说喝了。
抵抗没用，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
齐蔚对他的顺从表示很满意，把空碗连着托盘一并交给门外候着的凤儿，然后“砰”的一下关上房门，把她的古怪目光隔绝在外。
崇珣摇摇头，接着刚才的地方看书。
百无聊赖的齐蔚就瘫在不远处的摇椅上，身子一前一后地随着摇椅晃荡的，火热的视线始终不离崇珣的侧脸。
他坐在桌边，瘦削的身体微微前倾，一手托腮撑着桌面，使单薄的肩胛骨微微凸起，另一手单手握着书册，修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轻轻在书页上摩挲，安静专注的样子相当动人。
静谧的目光顺着书上的字一点点移动，冬日清冷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身上，脸上，显得整个人极尽柔和，那纤长的睫毛温顺地附在琥珀色的眸子上，时不时扇动一下，惹人怜爱极了。
齐蔚看着看着，竟然有些呆了。
一页书看完，崇珣水色的唇微微张开，托腮的手下滑，粉红色的拇指指尖在唇间轻轻一扫，沾上少许湿意，偏头翻过一页书。
接着，他的余光就瞥到齐蔚愈发火热的目光。
他对齐蔚一笑：“没事做？”
齐蔚立刻从摇椅上弹起来：“嗯！”
崇珣朝瓷枕边指了指：“那边还有一本。”
“啊……不了不了！”齐蔚重新瘫回去，望天。
打小，别人论语诗经，他掏鸟巢，别人礼记周易，他舞刀弄棒，别人六韬三略，他跑马山巅，好歹，在咏帝的严令下，六殿下算是把字给写全了。
读书？杀了他吧！
崇珣失笑出声：“你不看书？”
“不看！”齐蔚回答的斩钉截铁。
“安远将军不看兵书，是如何行军打仗的？”
崇珣是真的好奇，他平时吊儿郎当的，带起兵来是什么样子。
不料，齐蔚一扬下巴，满脸不屑：“兵书？呵呵，本将军就是兵书！”
那狂妄的样子让人直想抽他，照脸抽。
崇珣心想，这人若不是有着一副凤表龙姿，又有“六殿下”的身份加持，恐怕早让人打死了。
“读书不是很好？为什么不喜欢读书？”
“没有为什么，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就头痛。”齐蔚像是真的头痛了一样，用力搓着额角，“一看到那些曲里拐弯的笔画，我就感觉它们像虫子一样，要钻进我的脑袋里了！”
崇珣忍不住笑起来。
不喜欢读书的理由万万千，安远将军这个最厉害。
“不喜欢看笔画？那我给你读吧？”
“停停停——”齐蔚连忙抬手阻止，“读书？那不是跟和尚念经一样？”
“……我是和尚吗？”
“呃——不是那个意思。”齐蔚赶忙解释，怕他不信似的，还很感兴趣似的凑过来，“在看什么书？”
“山海经。”
齐蔚：“？！”
齐蔚：“果然是在念经？”
崇珣微微偏头斜睨他一眼，从齐蔚这里看过去，眼角显得细长。
他把手里的书推到他面前：“山海经，妖神怪志。”
“哈？哈哈哈——我当你在看什么高深的书，想不到竟是在看闲书，也没比我强多少嘛！”
“我哪有书，这是从旧书房里翻到的，我拿来随便打发时间。”
“那应该是文丞相留下来的东西，这宅子以前是他的。”齐蔚瞅了那书一眼，“哟，上头还有图呢？”
“你听不听啊？”
“听听听——”
齐蔚边说边拖圆凳过来摆在他身侧，胳膊架在桌子上，手撑着额角盯着他。
崇珣无语地把凳子往远处挪了娜，将刚刚没看完的那页从头开始读。
“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
他的声音清润和缓，不疾不徐娓娓讲来，如同林间溪流潺潺而过。
齐蔚痴痴望着崇珣的侧颊，心想，若是儿时那些少傅们长成这副样子，自己应该也会爱读书吧？
听着听着，他皱起了眉。
崇珣一直用余光偷偷注视他，发现异状便停下来问：“怎么了？”
齐蔚鼓着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秘密：“不对啊！”
“什么不对？”
“世界上一共几个太阳几个月亮？怎么你刚刚说了好几次太阳和月亮升起的地方？是不是瞎编，骗我呢？”
“……”
崇珣忍了忍，没忍住，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齐蔚“嗖”一下蹦起来，不服：“你踢我干嘛呀？难道我说的不对？”
崇珣嗤笑一声，懒得跟他计较，把书放到桌角，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立刻就有一双大手凑上来，帮他连捏带揉，讨好似的。
崇珣被他弄得痒，闪身躲开。
“出去走走吧？”
“不行，冷。”
“总不能整个冬天都缩在屋子里不出门，再说我没那么怕冷了，出去走走吧，待的闷了。”
见齐蔚还在犹豫，崇珣又软糯糯地说：“想吃鸭子了，去仙客居吧？”
“想吃的话就叫人去买啊？我说把厨子弄到府上你又不听，每次都要跑那么远。”
“也没多远，刚好透透气，天天憋在宅子里，别说是你，连我都觉得无趣。”
无趣是肯定无趣。
齐蔚被他说的心动了：“那成，你多穿点。”
既然决定出去，他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回房换衣服去了。
-
两位贵客一到仙客居，自然又受到所有人的瞩目。
崇珣不怎么出门，没几个人能认出他，但现在全安州城都知道，六殿下身边跟着的肯定就是从壬国来的珣公子。
“质子”这个词已经很少在人们的念头里出现了，别的不说，天天尚食局的马车一趟趟往公子府送吃的，哪国的质子能有这样的境遇？
这分明就是有了依附，至于依附的是谁，还用说么？
两名朝廷官员走上前来自荐，齐蔚瞅了一眼，有点眼熟，但是却是想不起姓甚名谁。
他从不上朝，也不问政事，这很正常。
于是便挥挥手将人打发了，看得崇珣目瞪口呆。
这人……
初见时的直觉没错，果然不是个好相处的！
自己能被他这样善待，大概是他被风沙迷了眼。
一边上楼，崇珣一边问：“你对朝廷命官如此不屑一顾，你父皇知道么？”
齐蔚一脸迷惑：“我怎么就不屑一顾了？”
可怕的不是傲慢，而是傲慢却不自知。
这个傻子！
崇珣无奈：“好歹也寒暄几句，你这样他们心里会有不满。”
齐蔚满不在乎：“不满又怎么的了？”
“现如今你得圣宠，自然没人敢有微词，万一哪天陛下也觉得你这样不妥呢？”
齐蔚有点苦恼，从来没人这样直白地提醒过他。
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
“我又没做错事，没什么不妥的。”他帮崇珣推开四楼雅间的门，将人给推进去，按在座位上，“吃饭就吃饭，别跟本将军说教，老头子似的！”
崇珣就闭上了嘴。
关自己什么事呢？又不打算真在暮国待一辈子。
齐蔚乌黑的眼珠在崇珣身上和窗外的枯树之间来回梭巡，突然捉住他的指尖，强行凑到嘴边哈了一口气，暖暖的气流瞬间将冰凉的手指包裹住，而后，又被他攥在手里。
那双大手似乎永远都是温热的，他贴着他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将温度源源不断顺着指尖传进他的身体里。
“你瞧，果然还是冷吧？”
齐蔚埋怨地看他一眼，然后弯腰将炭盆往崇珣的脚边拉近了一些。
崇珣松了松领口，微笑不语。
门外，掌柜带着小二来上菜。
刚刚一进大堂齐蔚就倒豆子似的把菜点完了，崇珣都没机会插话。
反正，蒸花鸭是一定有的。
“来，趁热！”
齐蔚丝毫不避讳掌柜，拿筷子夹起一片鸭肉就往人嘴边送，崇珣便就着他的筷子吃下去。
掌柜一惊，心里叫了声“造孽”，赶紧低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就要转身出去，却听到珣公子喊自己。
“掌柜的，做鸭子的还是原先的厨子吗？”
“是，厨子蒙翼！”
崇珣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锦囊，又指指那盘鸭子。
“这是尚食局送来的香料，让厨子用这香料重新将鸭子蒸一下，剩下的你们便留下用吧。”
掌柜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应是。
“记得，告诉厨子一定不能提早打开，否则香料味道就跑淡了，别糟践东西。”
“是是是，公子放心！”
等掌柜退出去，齐蔚撑着下巴问：“什么香料？”
“前些天尚食局送来一道卤羊腿，味道相当特别，说是用这香料卤的，我便让吕丰叮嘱他们单独带一些给府里用，今天带来一点，试试配鸭子味道好不好。”
“是么？那我可得尝尝！”
齐蔚有些惊异，崇珣吃东西向来浅尝辄止，能让他喜欢的东西还真不多，这蒸花鸭算一个，待会儿可得好好品品珣公子喜欢吃的东西究竟有多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