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彩绫庄(十四)
崇珣起得晚,在凤儿的伺候下用完早饭,已经快中午了。
好不容易将小姑娘打发走,他套上苍灰鹤氅,打开门。
房顶的青雪漫射着阳光,晃的人眼花,院子里的积雪早早就被打扫干净,青石砖缝间残留着细雪,被阳光一晃,软化成水,渗入泥地。
既然地面打扫干净了……
而且齐蔚一早就进宫去了……
崇珣信步向主院走去。
主院里空无一人,院子里同样被简单打扫过,地上还残留着扫帚留下的半圈圆印子。
他若无其事地穿过院子,走进卧房,在床榻缝隙间摸到那支箭还在,终于松了口气。
这烫手山芋终于要处理掉了!
有着腊梅印记的箭属于青血盟,它可以暴露,但,不能出现在自己手里。
目前居住的南院里有口水井,崇珣打算把箭扔进井里。
将箭矢塞进衣袖,缓缓退出房间,泰然自若地往回走。
转过几条回廊,他忽然浑身一震。
迎面,齐蔚手里提着一个漆红食盒,大步流星地往他身边走来。
齐蔚一抬头,惊喜:“崇珣?”
两人表情成鲜明对比。
“回来了?”崇珣有些难受。
“回来了!”齐蔚上下打量崇珣一遍,特意看了看苍灰鹤氅,发现厚度足够才放心。
提高手里的食盒,单手掀开盖子掏出一颗黄澄澄的果子递给崇珣,像一只摇尾巴转圈儿邀功的狗子:“在母妃那帮你讨来的,从南蛮快马运来的鲜果子!尝尝!”
崇珣没有伸手来接,反而下意识将手背在身后,后退半步。
那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防备动作,齐蔚捏着果子的手慢慢垂下,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怎么了?”
“果子还是洗一下再吃吧?”
齐蔚这才嘿嘿一笑:“瞧你讲究的!”
崇珣微笑:“病从口入。”
“那行,那行——”
齐蔚无奈地拉起长音,要在以前,肯定横着眉毛骂一声“毛病”,但现在,他的珣宝贝、珣公子就该这样养着!越金贵越好!
他揽起崇珣的肩膀往南院去,崇珣就那么浑身僵硬地被他拥着往前走,连拒绝都忘了。
纤长五指紧紧攥着袖子里冰凉的箭矢,手心全是滑腻的汗。
脚下的路似乎变得相当漫长长,齐蔚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讲话,崇珣不得不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感觉青砖地面都在随着心脏的跳动而左右摇晃。
他忽然听齐蔚问:“你先前在壬国遇刺,为什么之前不跟我说?”
接着,齐蔚就感觉怀里的肩膀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绝不是向前走路那种正常的颤抖。
幅度很轻,但齐蔚身手好,对这细微的动作极为敏感,下意识就停下了脚步。
“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崇珣垂下眼眸,底气显然不是很足:“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况且,陛下一直都知道。”
“你刻意瞒我,让我感觉自己有点蠢。”齐蔚自嘲地笑了笑,“崇珣,我是个懒得动脑子的人,但也不是蠢到无可救药,你一直都知道刺客是什么人,还装模作样的怂恿我帮府衙查案,自己也跟着一起瞎折腾,是想自己找刺客?”
崇珣抿着薄唇不说话。
“何必呢你?我把你保护好,你安安生生在安州城待着,直到他们把问题解决,多简单。”
崇珣挑了下眼梢,不置可否。
心中却微叹:简单?希望吧。
齐蔚捏捏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总想着自己扛,有我在,什么青血盟绿血盟的,谁也别想伤到你!”
崇珣没想到咏帝将青血盟的存在也告诉齐蔚了,第一天到安州城进宫拜见时,咏帝明明说的是尽量不公开,以免人心不稳,看来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让他改变了想法。
抬眼看向齐蔚,崇珣露出浅浅的笑容。
齐蔚以为他被自己说通了,自豪从心底往外冒,还没等溢出来,就看崇珣从袖子里抽出一支被除去了羽翎的箭矢。
齐蔚惊讶:“这是?”
“你不是说不要我一个人扛?”崇珣淡声回答,“这是石五射伤我的那支箭。”
齐蔚这才想起来,那天事发紧急,他压根就没留意凶器哪去了。
“你留着它做什么?”
崇珣将箭头上的腊梅指给他看:“这个印记,是青血盟的印记。”
“什么?你怎么知道?”齐蔚不敢置信。
崇珣看着他震惊的模样,“噗嗤”一笑:“上回见到这种箭时,是在我的腿上。”
“……”齐蔚盯着那箭尖上的印记,突然一寒:“我是不是见过这个图案?”
崇珣点头:“那天实儿拿着梅花烙铁玩,我猜,正因为这样,白海清才会对他大发雷霆。”
“所以,彩绫庄和石五果然是一伙,都是青血盟的人?”
“或许吧,这也是我一度怀疑乾王殿下的原因,我以为三殿下是瞒着所有人,在奉皇命行事……”
这个结论让齐蔚一时回不过神,他皱眉思索一会儿,嘀咕:“那……那天在彩绫庄袭击你的人是谁?他杀死那么多青血盟的人,应该是友非敌才是!”
“或许吧……”崇珣只能假装不知道。
齐蔚见他也没什么头绪的样子,便不再纠结彩绫庄的事,而是问出当下的疑惑:“你为什么要把这支箭藏起来?”
“初来乍到,把灾祸带到安州城,我怕陛下怪罪,心里惶恐,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下意识藏起来了。”崇珣面色刻意露出适度的赧然,“后来再想拿出来,一直找不到机会,越描越黑……”
“你就那么信不过我?有人想杀你,还成了你的错不成?”齐蔚几乎是惊呼出来的。
他从小众星捧月地长大,很难理解崇珣谨小慎微的处事风格。
崇珣垂下头,避开他责备的眼神:“总归还是……因我而起。”
“你可真是的!”齐蔚把食盒放到地上,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强迫他正视自己,“今后,有我!再有事瞒我,罪加一等!”
崇珣忍俊不禁,轻轻“嗯”了一声。
齐蔚这才满意了,他拿过那手里的箭矢,仔细端详。
箭头上,一条黑线描绘出栩栩如生的腊梅图案,仔细看,那是彻底干涸的血。
这支箭被放了这么久,当时惊心动魄的情形仍然被记在这道小小的凹槽里。
齐蔚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透不过气,他强笑:“真能藏,把这东西藏哪儿了?”
“主院的床榻边有一条缝隙。”
齐蔚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这就是你不让我扔旧家具的理由?”
崇珣也腼腆地笑起来。
腮边小小的梨涡深陷下去,初雪反射出细微的光让他的脸色愈发亮堂,白皙莹润得几乎透明。
齐蔚很想摸摸那个小坑,看看到底是硬的还是软的,可是他忍住了。
“这事我得跟父皇禀告,让他好好查一查安州城周围,青血盟都开始扎根做生意了,这还了得?”
崇珣知道,石五和白海清未必就是青血盟的人,或许只是自己那狼子野心的皇兄的势力假扮的,可他不能说。
若是青血盟还好了,可若真被查出是自己那皇兄在邻国国都附近安插奸细,说不定会引起两国战事,生灵涂炭。
不管怎么说,在齐蔚面前这一关算是过了,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开始一点点下沉。
齐蔚一脸轻松地牵着崇珣的袖子带他回到卧房,又帮他脱下鹤氅。
见他情绪始终不高,齐蔚坏笑一下,突然扑住他,从身后将人抱了个满怀。
齐蔚高高大大的,这样一抱,就把崇珣结结实实笼在怀里,头自然而然地搁在他的肩头。
顿时,一股清凉的茶树香冲进鼻端,让他忍不住深吸两口。
他哼哼唧唧地喊了声:“珣宝贝……”
崇珣只感觉热浪横冲直撞扑进耳孔,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呼吸都乱了拍子。
“喂,别这样……”
“喂什么喂啊?我没名字吗?”
齐蔚将他搂得更紧了,崇珣战战兢兢闭上眼,少他顷,终于确认,自己对这具身体真的再没有任何抗拒。
那些被人轻微碰触便能让人深陷其中的黑暗梦魇,似乎每次刚要从角落里钻出来,就会被他骄阳一般的气势给驱散得无影无踪。
没有蝴蝶被蛛网束缚住的恐惧,身后只有火热身躯传过来的源源不断的温暖,彻底抵消了窗子里卷进来的初冬冷风。
崇珣的呼吸渐渐放缓,这一瞬间,他居然想此生就这样下去也不错,不需要耗尽心力地活着,头顶也再没有倒悬的利剑……
少时,崇珣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无比清亮。
他扳开齐蔚的大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转身面对齐蔚时,他笑盈盈的,像是挂上了密不透风的面具。
“齐蔚。”他软软地叫了一句。
齐蔚一愣,接着开怀大笑。
他手脚并用地把崇珣往床上推:“听说你来暮国之前受了箭伤,让我看看!”
说起伤,其实还是那晚在他锁骨上见到的疤痕更加令他感到惊心动魄。
崇珣脸一黑,这家伙的要求总是那么让他出乎意料。
死命不从是唯一的选择,崇珣用力推拒,可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法挡住齐蔚,很快,他就被结结实实压在床上,跟昨晚一样。
齐蔚呲牙一笑,恶作剧得逞,上瘾了似的。
安远将军力气惊人,单手就把崇珣的两只手一并固定在头顶,他闹起来没轻没重的,崇珣一挣扎,他也跟着下意识加重了力道。
不顾身下人的反抗,将他的衣摆撩开了些,探手就要摸向他的裤腰。
“齐蔚!”
手伸入衣摆的那一刻,崇珣骇然惊呼,那只手就好似一柄利刃,让他的身子瞬间绷紧。
手腕被他掌丘上的薄茧磨的火辣辣的,满心都是无计可施的懊恼和被窥破私密的惊惧。
齐蔚手停在半空,忽然发现他的眼眶泛出淡红,似乎还带着隐隐的水光。
明明没有任何斥责和愤怒的神情,但却让齐蔚觉得自己罪大恶极,连忙撒开手。
“哎,你别恼啊……”他赶忙把崇珣扶起来,帮他把被弄乱的衣服和头发整理好,心虚地不敢抬眼看人,却强辩似的嘀咕道:“都是大男人,看一眼怕什么了?”
一刻钟后,被赶出南院的齐蔚梗起脖子回自己房间,那支箭矢被他抛上抛下,来回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