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客在他乡,亦在湖上 > 第29章 荒唐

第29章 荒唐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鸡鸣时,鸟灵就已经坐在院子里了,手中还攥着两枚温乎的蛋。

    大雨已经停了两日,正当晴空万里的时候,太阳早早地明亮高悬着,葡萄藤垂在水缸上,孤零零地晃荡,黄道眉与麻雀扎堆似的停在门前杨树梢上鸣叫,将树叶扑棱地作响。

    这鸣叫声悦耳,是妙极了的早晨。趴在偏房鸡窝里熟睡的杂毛色的狗转醒了,走出屋子,又伏在了鸟灵脚边,满眼疲惫地看着东墙上的爬山虎,时不时伸出舌头舔舐鸟灵的脚指。鸟灵正眯眼数着那些时不时扑腾翅膀,在朝阳里腾飞的鸟儿。

    这当儿,赶夜的商人正在小城前咋呼着,他说城南的卞央军队改道向西边的番京地界去了。话传出去后,小城里的人儿早已察觉到的乱世动荡又一次升温,顿时满城人心惶惶,家家户户地敲门相告,风风雨雨事也恐怕是要随即发生了。

    战火将起,时下虽不知是起在南还是西,但对于两面毗邻的小城来说,终究迎不来好消息,于是田埂上有人用尖细的嗓音吆喝着:“大家拾掇家底准备跑吧!不跑的,等我们来年开春回来,就再也见不到啦!”他这么一叫唤,便打破半边田野的宁静,满天霞光生怕被早起的人看到,彩云上的仙女开始卷起了橙红色的长裙摆。

    田垄另一头的茂才家的大门锈得结实,一推门,连凝望着晨间葵黄色天空的鸟灵都觉得刺耳,推门的茂才叫骂:“鸡崽的窝囊样!火还没烧到你爹娘坟上哩,你就想跑了?你就跑吧!我瞅你打春回来还长不长脑袋!”

    “哼,你个脸比腚还红的老光棍倒是逍遥自在,死了也白死,要不今儿我去你家门口挖个坟,你自个躺进去得了!”

    茂才气得须发乱颤,拄着手杖的小臂上攀爬着青黑色的血管,“小娘生的狗杂种!碌碡都碾不出活人的屎尿来!爹生娘养,怎活脱脱变得连狗都臊得慌!”

    “嘿嘿,可咱生来可就是咬铁嚼钢的汉子,哪里像你这塌了腰的孬种白毛,莫要说婆娘,你就连自己的祖宗都操不得!”

    这边的两人在田间吵得热闹十足,保人家的女仆人从房中出来,推开了院门,她敞着衣口,半边失了粉嫩色泽的乳房像布钱袋一样半垂着。她不理睬鸟灵,径直走到院子里伸展腰身,她一抬手,整个胸口都裸露出来,阳光洒满怀。

    前几日的大雨冲尽了凉瓦与墙上的尘土,再叫金黄色的光一照,赫然在闪着红彤彤的色彩。仆人向后弯腰时眼界高过了屋檐,撞上那染着牲畜血似的红光,直叫人片刻心寒,她朝地上啐了一口痰,怒冲冲地低声骂道:“真不吉利。”

    敞开的院门外的田野地也被大雨冲走了指头厚的浮土,露出黝黑的泥土色,苞谷地里折断许多茎秆,没熟透的苞米像是烂醉的酒鬼般躺在烂泥里。但狭长厚实的绿叶,无时不在彰显着绿意。

    “怎得又骂了起来?”女仆人自言自语地说,她将袖子沾湿后擦拭着身子。

    “听说军队朝西去了。”眼神呆滞的鸟灵开腔回应,漆黑的眼瞳紧紧盯着仆人,眼神依旧像是看鸟时那样的出神。

    “啥?”仆人见怪不怪,斜眼看着鸟灵,袖子还正滴着水。

    “军队又朝西边去了。”鸟灵又轻声说了一遍,声音格外空灵优美。

    苞谷叶被突来的晨风吹得哗哗响,掠过庭院间时,衣衫不整又潮湿的仆人猛地抖了激灵,宛若是听见午夜间的寒鸦叫声一样。

    “呀!你这是听谁说得?”女仆人急匆匆地蹲在鸟灵面前,用粗糙,沾满冰冷井水的双手捧起鸟灵洋溢着青春气的脸庞。

    鸟灵抬起手,朝还在与茂才对骂的樊三的方向指着。

    老女人跳起来朝院外走去,嘴里一直发出声音:“呀!呀!呀!”

    鸟灵脚边的杂色狗老迈,惫懒,瘦弱,它看见院门开了,晃荡着尾巴,悄悄地钻进了满是烂泥的苞谷地里,寻找雨后留下的癞蛤蟆。

    过了好大一会,太阳的光从金黄变成了没烙熟的大饼的颜色,骂声早已停歇了,保人与仆人相继都从房里走了出来,伙房里响起柴火那裂帛般的爆裂声,炊烟朝空无一物的蔚蓝天直直飘去。

    保人解开裤带,光着屁股,朝掐光了绿叶后光秃秃的葡萄树的根茎处撒尿,末了哆嗦了几下才提起裤子,他突然喊道:“苞米熟了没啊?”

    “还没呢。”在井边浣洗花花绿绿的衣裳的下人笑着说。

    “又是个荒年啊,老天真不公道。”保人学着父亲的语气感叹,令下人们笑弯了腰。

    可保家老爷已经八日未归了,或许是被大雨耽搁的缘故。保人转过头,看着铜盆里泡水的大白萝卜,盈润剔透,饱满丰泽,像是躺着不动的、肥硕的白鸽。

    择菜的下人见保人痴痴地愣住了,便对保人说:“咋?少爷看上了这萝卜?啧,这萝卜长得是肥嫩。”说完就从伙房里取了刀具,切了半截递在保人手里。

    保人不饿,他只觉得白萝卜可爱漂亮,他四处张望了一圈,又把手里的半截萝卜扔回了水盆,从屋内搬出椅子,坐在了鸟灵身边,老狗伏过的地方。

    院门外又远远地响起了“呀!呀!呀!”的声响,那去找樊三打探消息的女人回来了。蹲在井边洗衣裳的下人离门最近,自然第一个跑到门前喊道:“板娘!起早干啥去了?”

    “大事啊!大事!”

    洗衣的下人将袖子撸得老高,布鞋与裤脚却都打湿透了,一步一个水脚印,他站在原地等待板娘跑来时,更是在脚底流出了一小片的水洼。

    板娘进门时踢翻了挑粪的木桶,喘着粗气大喊说:“打仗啦!番京和俞国的联军快要打过来啦!”

    这下连烧火的下人都撂下了火棍,跑到院子里问:“军队杀过来啦?”

    “还没,还没,但是早晚的事啊!反正这地界是没法呆啦!要命的呀!”板娘激动地歪了嘴巴,嘴唇上下翻起,露出了暗红色的牙床,鼻尖上挂满了汗珠,有几丝发白的头发也被汗水懦湿了,紧贴在额头与耳朵后面,胸前的扣子不知几时扣上了,但刚才跑起来时,胸脯还是会像怀中揣了一对兔子样地上蹿下跳。

    “呸!慌啥?就是敌人今天就杀过来,往庄稼稞子里一钻就完事了。你们在保家当了半辈子的工,又能跑到哪里去过活?”门前站着拄杖的茂才。

    “茂爷。”一干下人光是吧唧嘴,却没人敢吱声。

    茂才在保家呆的年月,恐怕要和保人父亲的寿命一般长了。茂才十六七岁时正值古都国诸侯战乱时候,当时又盛传东南俞国安定,水土肥沃,可纳难民,可保安居,茂才也就随着难民群一路朝南直下。

    十六七岁正年壮,茂才脸颊上的红润像是鸡冠子,因此当难民被抓去充军或军妓时,茂才从四散的混乱人群里,接连跃过残缺不全的尸首跑开了。但茂才被此吓得厉害,他狂奔不止,不敢停歇,他跑进林间听鸟鸣,像是铮铮铁戈声,跑到河边听流水,像是咚咚马蹄声,跑到田间听秋风,像是嗖嗖藤鞭声。

    一路上打鸟捉蛙,挖野菜剥树皮,傍晚途经保家门前时,正逢保家夫人难产,叫声凄厉,远远地渗入了在晚霞下金黄色的,随着风的形状翻涌的麦田里。茂才为了讨口饭吃,于是便蹲在保家门前唱起了催生歌儿:“柜子箱子开了口,娃子才敢往外走。撑开了雨伞,挡住了天眼,娃子才好把路赶。娃儿娃儿,出来吃糖哟——。”

    歌儿刚唱完,娃的哭声就骤地在黑夜里响了起来,屋里一股槐香和羊水掺杂在一起的味道满溢出来。茂才敲门说:“还盼老爷行行好!”

    从那时起,茂才就留在了保家,近乎一辈子。保人与鸟灵婚庆过后,保人父亲就将坦荡田野上的破旧小屋送给了他,说:“茂才叔啊,剩下的时日,还是让我保家孝敬您吧!”

    茂才走进门,拍了拍保人的脑袋,对下人说:“快去看着锅,可别胡喽!”

    下人们匆匆散开了。

    苞谷地间响起了狗的欢快吠声。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