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河光与她
入了城,入眼的景再不似城外苍翠山那般的荒凉,既热闹,又气派。
从城门处东出三百步便是江湖码头,北临天下大湾萧瑟,南上是数千里漠河。关于这江邳城的码头,各巾只听宿客讲过,说是每年七、八月里漠河大潮涌入萧瑟湖时的景象才叫天下奇绝哩,铺天盖地的浪头能够没过横亘江面上的两座红缎桥,能安稳端坐河口中央岛上的唯有乌亥伊拉的神像。
各巾看的是夏初夜景,一眼望去,他的魂儿像是脚下寻不到踪迹的影子般丢掉了。河水如捞光了星月的镜,镜中唯独倒映出圆滚桃红的灯笼来,光晕映满了整片码头的水面,繁华似的灿烂。冲积岛两旁各搭起一座通体朱红的桥,桥下的打着烛火的行船不止,在桥拱顶也挂着几盏红灯笼。河口外湖面上聚集着成群的楼船与小舟,帆有五色,桅杆上悬着的灯笼纸也有数不尽的色彩。远处宽广水面上游船避让,那片空中燃着火光的箭矢不断,忽而会爆炸,发出强烈刺眼的光,湖光骤显,天上星河都因此暗淡了,遂又传来雷鸣般轰隆的声响,再紧接着是阵阵鼓掌与呼声。黄澄澄的光将四下里的夜的阴影照得通明,自然也映在酒家女的脸颊上,这不甚年轻的异乡女子,在柔和的光线与欢庆的氛围里,摆出一副傲然自信的做派来,她衣衫不整地半露焦黄色肩头,面朝萧瑟湖上的银河,吹响着会发出黄鹂叫声的水哨子。
各巾漠然地想,海的那边的人啊,是否会把江城邳的灯火误认为水面初升的太阳呢?
从湖中船上传来的歌声隐没在岸上的嘈杂叫喊中,各巾不顾身侧行人的擦肩接踵,闭眼屏息地听,听来了柔弱婉转的调子,女声清丽干净,哀伤极了。各巾的魂儿,叫歌女的声音牵了回来。
“竹火烹得湖亭酒,凭栏君子或英雄?
铜樽纳得疮痍甲,兼毫淡墨散水中。”
江邳城早夜的景,美得令人失神。几只小舟燃着炉火,舟中人奋力将船靠向岸边,为那从红缎桥下穿行而来的旅船避让,旅船上的秀婉男子挥手致谢,他呼喊说:“南方又来了风声!晚凉!”,不等舟中人微笑,他便被湖上轰鸣惊了个哆嗦,手中扇噗通一声掉进水中,他不羞恼,哈哈大笑起来,舟中人大笑起来,各巾也放肆大笑。舟中人说:“水上有风,水下有涛,扇落水中,公子的运势才会涛涛,好兆头!”
但这盛宴般的景里,人也愉悦,却尽是忧伤的歌声。听惯了金铁奏乐的各巾都宛若将心神沉入进了湖面的溢满光华的镜中。
再回头看岸上,岛上的神像下,点满了油烛,趁着烛光看去,乌亥伊拉的神像比楼船还要高许多,手臂平摊在膝盖上,脑后立着大大小小、里里外外,总共六圈的圆环。神像后立着一座约莫建好了九成的台,站在建成后的台上,应该能从神像的肩头处看到萧瑟湖的风光吧。
在码头处呆滞了半晌,各巾拨开人群,朝河口外的街道走去。空气里氤氲的酒香醉人, 但再醉人,也比不了灯火河畔的胭脂水。长夜漫漫,各巾要寻个去处,以褪去浑身劳累。
河两侧的商户也疲于叫卖,毕竟行人愈发多了,无需多加吆喝就已经忙不过来,但总有例外,张开门帘的青楼前,半大的凉衫女孩在弹着五十弦瑟,奏的是名家山音的曲子,声若泉水叮咚,但又因力道上的缺乏,使整首曲子都一般地空泛无趣。
各巾走近再看,才察觉到瑟女并非自己想得那般年幼,不过是坐得拘谨了些,双臂紧夹在胸脯旁,双腿合拢斜靠在瑟架上,她怯怯地低下头,双眼不看过来人。但她总有双十的年纪,只是这般大还弹成如此,想必是半道学艺还不精的姑娘。
也正是如此,她才会被使派到门前拉客罢,虽然音艺不佳,但她好在年轻漂亮,一样能够引来寻色且无意礼乐的客人。
各巾刚想提足跨进青楼门槛时,远处响亮的酒家女的哨声戛然止住了,渐次地传来了几声尖叫,“着火啦!”。各巾又好奇地走回河边张望着。是对岸的店家着了火,青灰色的浓烟飘摇向上,孤烟的影在四面灯火的拉扯下左摇右摆着。
火势刚起便被三两个赤膊的男人用河水浇灭了,浓烟又愈加地浓了。各巾兴致乏乏地转头走进青楼里。
幽兰香的烟雾袅袅,迎来的是玉手托腮的丰盈姑娘,面容姣好,腮上的胭脂红似血气涌动的潮红般惟妙惟肖。她开口说:“客官一身风尘气,可是恰好赶上了城里的热闹?”
“是啊,今儿是什么日子吗?”各巾想了下,四月十六日,什么都没想到。
“哈,客官不长来江邳城吧?”
“何止,这尚是第一次。”
这姑娘顿时眉开眼笑,朝各巾靠拢过来,笑脸都快贴到了各巾的脖子上,她张着水嫩小口细声说:“那客官可真是明白事,俞国虽富极天下,但富中最富的,还是江邳城的水乡女子啊。”
各巾点头,“世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对啦,对啦!”姑娘鼓手作响,“既然如此,客官何不挑一挑咱们楼里的姑娘?趁着未入夜,趁着旁人还在湖上吵闹,姑娘们还都清闲呢。”
“要怎么挑啊?”
“楼里空闲的姑娘都会站在明地里,腰间都会挂着木牌子,卖弹唱的呢都是青牌子,余下的皆一般无两是棕色。客官去转上半圈,看到中意的姑娘就摘下她的牌子给我便是。”
各巾嬉笑着说:“那坐在门旁弹瑟的姑娘如何?我可不见她也挎着牌子。”
迎客的女人怔住了一瞬,又摆弄着手里的绣花绸扇说:“使得,当然使得,那姑娘能弹大家的曲子,您听啊,弹得漂亮啊,间暇还能为您赋上几句词曲助兴哩。”
“哈哈。”各巾笑得开心,“好嘛,就是她了。”
迎客女领各巾去付了银子,又进了楼上居室里,为他斟满茶水后说:“您稍等片刻,姑娘准备好便会来了。”
“慢着,先前问你为何今日江邳城如此热闹,你还没有告诉我。”
迎客女用绸扇遮住半边嘴角嘿嘿地笑着说:“待姑娘来了再问,岂不是更好吗?”
待迎客女离开后,各巾四顾着室内的装潢,嗅着橘子皮酸涩的香,门旁的三足木架上放置着一只髹漆彩绘的白玉兰花瓶,花瓶左侧的墙面挂着一幅九重台壁画的拓本,油光发亮的一人半高木柜立在西墙,还有一张文案桌摆在东北的墙角里。
各巾等了片刻,杯盏里的茶水都饮尽了,却总也不见那个在青楼门前弹瑟的姑娘露面,他从桌前站起,躺在铺着红白被褥的柔软床上,一合上眼,又想起了那只飞得比山顶枫树梢还要高的黄眉鹀,那只黄眉鹀后来是否回过那座破破烂烂的荒凉老宅呢?也许鲁禾与黑狗的魂儿还留在那里。
弹瑟的姑娘悄声走了进来,各巾躺着不动弹,侧头朝她看去,她太过老实,屈膝坐在门前地上,低头用轻纱笼住的白嫩手臂抚弄瑟弦,各巾觉得她此时正侥幸自己在熟睡,所以才小心轻盈地动作,生怕将自己惊醒过来。
她又何必寻这份生计呢?瑟艺不佳,又怠慢客人。各巾对她有些不耐了,猛地坐起身来说:“你这样的艺女可少见啊。”
艺女被惊得哆嗦,她匆匆站起身,斜抱着与自己一般高的瑟朝各巾鞠躬行礼,随后抬起年轻俊俏却满是惶恐神色的脸庞来。
这下可叫各巾惊讶不已,他又开腔询问说:“瑟是梓木?”
“是榉木。”艺女又低下头,轻声回他,声音优美,沉重的瑟倚靠在薄弱的肩膀上,色泽比一旁的白玉兰花瓶还要艳丽。
屋内不似青楼前的晦暗,于是在惊讶之余,各巾端详起眼前的艺女,她带着几分青涩稚气,差不多十八九岁的年纪,娴静优雅,薄衣下的胸脯像少年样儿的平坦,凉鞋中裸漏出的脚趾还沾染着街道上的尘土色,看起来脏兮兮的。
洁净的衣裳不似多数艺女那种的肥大拖地,转个圈儿衣摆也难以舞动,她的袖口被收裁成上下一般粗细,白净的手腕恰好从袖筒中伸出来,下身是收束的,裸露出脚踝的裙摆。
“榉木?你抱着不累吗?”
“自然累啊,但是没法子。”听见各巾的询问后,女子的双眼宛如放了光一样精神起来,她又再次抬起头,不着痕迹地皱着弯月形的稀疏眉毛。
各巾看着她突然的变化,明白这女子将自己的好奇当作安慰,乍地对自己多了几分好感,也就没有此前那么羞涩胆怯了。
“还是把瑟放在一旁歇息吧,若是累软了手,那弹的曲子才不成调呢。”各巾趁着误会说,也好令自己与女子不再这般难堪。
女子将瑟放在文案桌旁,与各巾闲聊起自己又或江邳城的趣事来。当送酒的仆役敲门时,女子正讲到本是俞国南方的自己,是看到书中故事才来的江邳城。
女子提及了萧瑟湖,各巾不禁问她,今夜的湖面好热闹,有什么要庆祝不成?
女子站起身,背手踱步,还没开口说话,突然坐在文案上,“这就是我在书里看到的故事。”
“什么?”
“湖上的热闹,就是我想和你说的故事。”
“好啊。”
“你还不知道萧瑟名字的来历吧?有些无趣,你可想听?”
“有什么联系吗?”
“这名字也是许多年前的今日取的啊。”
“哦?那你就直接说嘛,我问的正是这个呀。”
女子又坐回桌前,清了清嗓子说:“残云萧瑟,红叶萧瑟,梧桐萧瑟,瘦马萧瑟,雏雀萧瑟,软风萧瑟,鲤尾萧瑟,桅帆萧瑟,顽石萧瑟,寒窗萧瑟,阑干萧瑟,暮日萧瑟,稀月萧瑟,薄酒萧瑟,淡影萧瑟,蠋蛾萧瑟,杨梅萧瑟,凉衫萧瑟,晚烛萧瑟,天地萧瑟,凡人萧瑟。”
“唯独没提到萧瑟湖对吗?”
“是啊,所以大王察觉时,对此觉得遗憾,便将湖改叫做萧瑟了。”
“可这是昭华四月,哪里萧瑟嘛?何况将湾叫做湖,也平白地令人奇怪呀。”
女子愤愤地扭开头说:“那是文人的事情。”
“瞧你说的,什么文人的事情,多是无故多情罢了。”
“才不是!”女子涨红了脸,“说了你会感到无趣还偏要听,听到罢了又胡说,可真叫人气愤!”
“我也没有偏要听啊?”各巾被女子的灵动熟络感染了,也不生气,正幽怨地苦笑着摇头。
女子恼羞地哼出声,施了浓浓粉黛的脸颊,恼怒起来却更加娇艳了,一抹石榴红的嘴唇微撅着,使得唇上的褶皱愈加密集,挺直的鼻梁从侧面才看出格外出众的挺拔,称不上小巧玲珑,但也使人赏心悦目。她的眼角向下,因为狠狠地皱着眉头的缘故,她的眼睛看起来像是虚眯了半分,长而密的睫毛遮挡在眼前的视野里。这年轻女子的精气陡然间凝聚起来了。
各巾觉得脸前的人不再是抱瑟拘谨的姑娘,而一个坚强女子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呈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