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灯花
璀璨的星耀光点点,骤地看去,却难以将清冽月光下的银沙子与夜空中明亮的大河区分开来,宛若是天上的星禁不住料峭的夜的侵袭,哗啦地倾泻在大地上。
厚重且遥远的山隐在夜霭朦胧中,山巅穿过了浓重如墨的穹顶,在星光下浮现出明亮的轮廓。从山脚零星灯火处驶来的马车愈发近了,静谧寒夜里的轱辘声格外响亮刺耳,但听在木亭的耳朵里,却别有一番意味——像是东海的滚滚夜涛声一样。
方才川奴提着酒壶登城楼时,看见木亭坐在城楼栏杆前伏案写着什么,于是他又悄悄离开了,在离开城楼时,川奴才发现,城楼的墙被城中灯火照映成了鸭蛋的澄澄的黄。
“天上的星与地上的沙,木老还看不腻吗?”
“鸟投林,鱼思水,老头子还看不厌哪家的俊俏姑娘,又怎会厌恶这天星地沙呢?”
“可有精气呢。”
“差得远喽,我心中有数呢,洗脸时都不愿睁眼了。”
“不至于。”
“嘿,这才叫糊弄我嘞。”木亭抬起头,结翳的双眼,朝充斥着刺骨寒意的星光白沙地上掠过,“犬子都有车一年岁了,你还要和我说这些。”
各吕朝木亭的案上看去,纤细的淡墨线条在纸上勾勒着沙地与夜空的阴影,天与地的区分在于地上画着丝缕或成片的影,夜空则是一片浓重的黑中空着星星点点的纯白。
“你与我虽一同坐在月下城楼上,但你不似我这般老,寻到子嗣,战事将起,你要憧憬的多是未来,可我老了,不论看见什么,都能想到过去事,总觉得自己有幸活到了这个岁数,何不多休憩苟活几年,安度完余生罢。这么一想,我便止不住后悔,我若是留在锡瓦,陪陪妇人与儿子不也很好吗?”
“木老木老也会在军中感到孤单吗?不过想来也是啊,旧人都将死尽了。”
木亭埋头,缄口无声。
“只要木老愿意,各吕今夜就愿送您一程。”
“不啦,那日肯来此也是有想过的,只是我今日才想到,自己甚至弄不清楚为何会为此活了大半辈子。”木亭朝无垠的,象征着自由的夜下大地努着嘴角。
“鸟投林,鱼思水,不也是日复一日在做吗。”
“不见得是一个道理。”
“相差不远罢?”
“甚远,甚远,都不着边际哩。”
各吕抬头看了看晴朗天空外的银河,美得令人哀伤苦涩,又因看久了星月的缘故,他低头眺望着远处重山叠嶂时,仿佛那山的轮廓都是不入夜的,闪着微光的乳白色。
“嘿,前日华台也这么同我说过。”
“怎么?”
“我说走留都随她,毕竟她的年纪经不起南安的拖累了。”
“你恐怕平白惹恼了她。”
“没有,看样子,她也早就想过这些事,若是有意中人什么的,又哪里需要我们指指点点呢?”
“你又错了,这姑娘的聪慧自小没用在儿女情长上,这多是你与各巾的过错,如今她见到意中人时羞涩,你不细心帮衬,难道要让她就此错过?”
盈盈若水的清秀月光宛如空杯盏内的酒,洒在廊檐与地上,各吕拍着栏杆作响,满面白光,映在月光中的身影佝偻着,也许是因为疲惫几分,也许是因为老迈几分,总之是见不到阳光下的意气风发了。
“有那个时候,叫我各吕做什么都成。”
“你难得摆出一副父亲的样子,哦,年壮之人在这儿悲戚什么,怎么不去找各马聊聊。”
“各马吗?我亏欠他太多,又才相见不久,正生疏啊,过一段日子吧。”
“啧。”木亭就此无声了。
过了片刻后,木亭提起墨迹凝固的画,被夜风吹得哗哗作响,单薄的身躯打着寒颤,从肩头直到脚踝都被冻僵了,他问伏在栏杆上的各吕:“有酒吗?”
各吕先是摊了摊手,又匆忙改变姿势指着身后城楼下。“木老要是就此弃武,正是腰挎酒壶的年纪,或许也可以像丞相一样,戒了酒,人也就变得消瘦了。”
“哼。”木亭拾掇着桌上的纸墨,“走了,漠上风凉,唯有躲在高墙里才能安生。”
“可高墙再高,漠上的风还是不会变的。”各吕阴沉着脸说,木亭却觉得他是在冷冷地笑。
“墙内有炉火温饱,哪还有心去听墙外的鬼哭狼嚎?”走下阶梯时,木亭朝各吕挥了挥手,当木亭的身形消失后,各吕听见了木亭的嘹亮歌声:
”羡煞岭南梢头挂,莫道青山不媚姹,
寒食凝霜月梨酥,凉宵鱼雁是灯花。”
各吕下了城楼后径直找到桡鸿:“丞相是怎么劝动各巾的?”
“怎么今日才问我?”
“今日才想知道。”
桡鸿斜眼瞧他。“你不该劝他帮你,你只消告诉他做什么,他自然就会去做了,他是乐于将性命偿还给你的。”
“丞相便是这么做的?”
“我?我来劝,可要比你麻烦一些。”
各吕离开桡鸿处后,顶着满头夹白的发褐短发,站在烛光月光下苦笑,笑得合不拢嘴。
华台的猫从他背后悄悄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