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伶俜
林疋拉开窗前的帷幔，溢满庭院内外的蝉鸣声更加响亮了。
窗外不远处有一株瘦小且孤零的杜仲树，树下还遗留着上一个冬天摆下的神龛，神龛被篱笆围起，通体鲜红，浮雕着成对的燕子与黄鹂，还有林疋叫不上名字的瑞兽。
篱笆边上也开满了鹅黄色的小花，黄花的点点的辉光好似是从土壤中掘出的玉，令人挪不开眼睛。
池塘边的公上站在阳光下动也不动，好似在发呆，他仰着头颅朝半空看去，林疋颇为好奇他的视界里有着什么。
林疋举起落了尘的遮阳的竹木伞，出门朝着公上走去。
竹木伞的支架撑起了蓝白色的伞面，伞面上绣着一双弄水的彩色鸳鸯，平日里将伞挂在梁木上，倒也从未关心过伞面的模样，今日将伞举在阳光下时，才发现蓝白色的丝帛伞面在明亮的光线里宛若透明，而穿过伞面后变得温柔的光，将两只鸳鸯的色彩映在林疋脸颊上，好生漂亮。
“舅父是怎么啦？一副愁闷的样子。”林疋与公上站在伞下的阴影里
“蝉声和风声吵得心烦啊，你也是吗？”
“那倒不是，只是甥女坐不住了。”林疋顺着公上的视线看去，骄阳正挂在院墙外的桧柏的顶上，浓烈的阳光将苍劲挺拔的圆柏的边缘勾勒出了淡金色的明亮亮的线条，但中央枝叶原本葱郁的绿色，却宛若未溶于水的墨条一般的黑。
林疋猛地低下头打着喷嚏，公上呵呵笑着接过林疋手中的阳伞说：“莫要学老人的做派。”
穿着丝麻短袖的仆人正向池塘中撒着饵食，公上突然朝仆人喊道：“贾子！去告诉伙房，今晚要炸蝉来吃！”
仆人将鱼饵盆放在阴凉处，大步跑开了。
“舅父可吃不光这遍野的蝉。”林疋小声嬉笑。
“倘若真将蝉吃光了，我又会觉得太安静。”公上哭丧着脸，叹气不停。
“让甥女陪舅父出去走走吧，街道上更吵，也许能盖过蝉鸣哩。”
公上点点头，随着林疋一同向院外走去，手中蓝白色的遮阳伞微微倾在林疋的头顶上。
路过树下的神龛时，公上看着红色神龛，林疋看着神龛旁飞舞的彩蝶，两人各有所思，但皆露出一副奇怪的神色来。
走到院门前时，恰巧碰到九百子卯从外回来，他一身大红色的棉麻衣裳，衣摆上绣着一整根葫芦藤，藤下坠着三两个铁青色的葫芦。
“子卯怎么穿成这副模样？”
“嘿，你不知道为何才怪嘞。”
“你去了御史府？”
“嗯，已经上了私礼，此趟回来叫你们一同赴宴的。”
与九百子卯同行而来的还有九百吉，她不似前者那样心情愉快，远远地跟在九百子卯身后，垂着眉头，满脸的不情愿，好似受了莫大的委屈，仿佛眨眨眼便会有硕大的泪珠掉下来。
九百子卯转过头，低声下气地喊道：“好啦，已经有林疋和公上兄陪你了，你何必再这般不情愿呢？终究是要去的，不妨开心些。”
“家父去吗？”公上看见厌恶酒宴的妹妹的模样后颇为无奈。
“御史家添丁而已，还传不进令尊的耳朵，自然是要由公上兄代公家赴宴的。”
“这就好，妹妹也不要再苦着脸了，你与子卯兄去宴上露个面，随后我便带你和林疋出来，毕竟我与林疋约好了要去街里走走，怎能这么快就变了卦。”
九百林疋与九百吉突然露出母女那一模一样的笑脸来，十分欢快。
“公上兄怎么不问问我的意思？”子卯与吉的表情颠倒过来了，他连忙抱怨了一句。
公上不以为然地挥着手说：“那不重要。”说完便领着林疋转身走开了。
林疋换了一身男子样式的红锈色的短袖衫，没有衣领，袖子也仅有三分长，于是颀长的脖颈和手臂都裸露出来，像是刚在雪水中泡洗过一般的白嫩洁净。
林疋的闺房三面有窗，开在东墙的窗是正对着朝阳与正堂的院门，每日早晨都会有软糯的浅黄色阳光穿过东窗，照在闺房的被褥与梳妆台上。
南墙上的窗外便是庭院里池塘，池塘上交叉着两座仅能容一人通行的狭窄的石桥，交叉处立着一座方顶的观雨亭。石桥两旁仅有膝盖高的护栏，护栏间的空隙也颇大，林疋常常坐在石桥上，将双腿伸出护栏晃荡。
池中色彩斑斓的鲤鱼是不怕人的，林疋赤着脚拨水时，它们都会一股脑地聚拢过来，有的还会探出头。阳光照在水面上是细碎的会涌动的白光，照在鲤鱼的彩色鳞片上却会折射出一大片瑰丽的光线，令赤裸的足尖都泛起了好看的颜色。
然而当乘舟采摘莲子时，怎样拨弄起水花，都看不见鲤鱼的踪影了。
若是此时的林疋从南窗看去，会发现叫做贾子的中年仆人已经赶了回来。
林疋正将胸脯伏在西窗上。西窗外便是那片魅力的丁香林。
窗外的光落在洁净的脖子与红锈色的衣衫上，衬托得衣衫红如同晚秋红叶，红得如同掌心里的蚊子血。
丁香香浓若潮湿了梁上灰瓦的雾，绕着圈儿向天空升腾，感伤的五瓣丁香花正眺望远山上的云。
林疋看着满园虚幻的紫，心不由得沉溺了进去，浓郁得呛鼻的香气使她连聒噪的蝉声与公上的呼喊声都忽略了。
昨日父兰答应为自己画一副丁香花样的稿子，也不知她动笔了没有，很是期待呢。
两只莹黄色的漂亮的蝴蝶缠绵在一起，绕着丁香花枝翻飞不止，有时会突然消失在繁密的紫色花瓣中，片刻后又从别处出显现出舞动的绰绰蝶影来。
林疋总是想不明白，成对的蝴蝶是为了靠近彼此，所以才在此地相遇，还是循香而来，却在此地偶然遇到了彼此？
林疋更喜欢蝴蝶追寻彼此的答案，因为颇为浪漫，也因为公上曾说过的故事，他说一个人在世时若是有能够彼此相爱的人，在死后便会化作四海八荒中的某只蝴蝶，即便是路途遥远兼狂风骤雨，蝴蝶总有法子寻到心爱的人的身边，所以那些在美景里缠绵不休的蝶，也定是生前的恋人啊。
但这般肯定更是痛苦吧，活着的人不知哪一只蝶才是日夜思念的人的化身，化蝶的人也永远亲吻拥抱不了活着的人。若是唯有活着的人也死后化蝶才能相见，那岂不是悲哀极了？然而这份悲哀与人在死后化蝶这般孩童的幻想，正是失去了恋人的公上所离不开的。
九百子卯与公上一同呼喊起林疋的名字，林疋倏地回过神来，连忙回应到：“来啦，来啦！”
长长的红锈色衣摆下，露出了白净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