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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莲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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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俊俏的姑娘坐在亭边的石栏上垂钓着,盘起的乌黑长发上插着一只金厢猫睛顶簪,簪上缠着一根五彩丝线,大眼浓眉,稍施粉黛,正抿着红唇,紧张地盯着水面上的浮漂。

    姑娘的裙摆从背后垂下,落在光滑洁净的青石地面上,长裙的底色是极淡的粉,是冬日霞光落在白雪上的颜色。

    淡粉色上绣着四五朵嫩粉色的荷花,在肩头,在衣袖,在腰侧,在裙摆,大小不一,亭亭玉立。浅绿色荷叶上的纹路尚能看得一清二楚。看来匠人的用色小心极了,不浓艳,不娇做,像淡墨的工笔花鸟画般使人倍感诗情画意。

    钩上的饵早已被锦鲤吞下,古典的姑娘托着腮,不知唉声叹气地在嘟囔些什么,今日与丫鬟谈及一个不太记得的时间里,一个不太熟悉的朋友,或许不是朋友,姑娘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突然想起来有这么一个人在自己的记忆里。丫鬟说:“恐怕是个梦吧。”可姑娘又想了半天说:“那是真的,倘若是梦的话,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名字?”

    丫鬟歪头想了一会,决定附和她,不再质疑这个“朋友”的存在。

    姑娘歪头想了一会,决定附和自己,不再考虑梦与现实,在哪里更能知道一个人的姓名。

    池塘中的荷花同长裙上的刺绣不同,鲜艳,饱满盈润,光是望去,口中就能生出甘甜的味道。碧翠蜻蜓在伸出水面数寸的荷叶从间若隐若现,时而轻盈盈地落在柔滑的花瓣上。看着这一切的姑娘心想,我也愿化作半日蜻蜓,尝尝从一朵荷花上飞起,蹑手蹑脚地落在另一朵上的感觉,宛若从一个王国去往另一个王国。

    缭绕在鼻翼旁的香不是荷花的,而是来自丁香。

    偏园的丁香林是在姑娘及笄之年种下的,因为姑娘爱极了紫丁香的花小芳香与精致淡雅,常常整日坐在繁茂的四瓣丁香树下只为寻找一朵五瓣的丁香花。

    对了,正是晌午采摘丁香泡茶时想起了那位遥远时间外的朋友。

    是在何时见过他呢?姑娘只记得那个男孩在阳光灿烂的早晨走出大堂,躺在偏园石椅上侧头看着那片刚刚栽下,还未生长的丁香树苗。

    姑娘想起来了,是在及笄礼时见过他。

    “林疋!”九百子卯的妻子吉站在池塘另一头喊道。

    她见姑娘抬起了头,又喊道:“新衣还喜欢吗?”

    “谢谢娘,女儿很喜欢。”她用孩子气的高声调回答。

    “今日天气大好,可愿陪我出去走走?”

    “我就不去了,还请您玩得开心点。”姑娘的思绪正杂乱。“娘可知道爹爹在哪?”

    “他刚刚回来,方才还在正堂请茶嘞。”

    听到回复后,姑娘朝娘亲挥了挥手,身子一个不稳,差点跌进池塘里。

    九百子卯刚从番京王那里回来,正与公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桌面上摆着两盘圆润的无花果。

    “有什么消息吗?”

    “大事没有,小事倒有一条。”

    “说来听听?”

    “俞侯的王后病重,看遍名医,尝尽百药也毫无效果,恐怕不日就会归于极乐了。”

    “嗯。”九百子卯点点头,眼望着室外庭院里如白雪翻飞的柳絮,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不会是装的吧?”

    “是或不是,全看这王后死与不死了。”公上爽朗地笑着。

    “若是病得如此厉害,想必不是演戏。” 九百子卯紧绷的脸庞上多少增了几分光彩,“这俞侯的王后可是他的亲妹妹,再怎么样,他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们添什么乱子吧。”

    “事如所想就再好不过了。”

    “瞧我,怎得又在妄自猜想,不可,不可。”九百子卯拍着额头大笑,顷刻间就止住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九百林疋披着满头满肩的柳絮走进大院,刚进门就用清丽的声音喊道:“父亲,舅父。”喊完后又跑到堂上行了一个嵇首礼才算做毕。

    公上惊呼道:“好漂亮的衣服。”

    林疋腼腆地笑着,伸出手抚弄着肩头毛绒绒的柳絮,“谢舅父。”

    “哦,不,我是说人也好生漂亮。”公上又说。

    “这柳絮飘得突然,昨日还不是这副模样。”九百子卯剥开一枚无花果扔进嘴里。“姑娘家的,出行何不支把伞?”

    “怎不见爹爹如此劝过娘亲?”林疋顽皮地眨着眼。

    “古灵精怪的丫头,我也是才想到。”九百子卯笑骂着,“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嗯,女儿想问爹爹是否记得女儿及笄礼上来过的一名男孩?他与我年纪相仿,又与九百家有所渊源,应当不难想到才是,可女儿思虑了几个时辰也想不到有谁相符,只好来问问爹爹与舅父了。”

    九百子卯与公上面面相觑,将当年受宴请人家的年轻俊才都在脑中过了一遍,终是没有印象。

    两人一齐摊手,九百子卯问:“为何想起了这等旧事?”

    “无意间想到了而已,却又有些放不下。”林疋又沉下眉头。

    “无妨,我稍后差人问问。”公上宠溺地安抚她。

    “那就好极了,多谢舅父。”林疋顿时喜笑颜开,心底虽然依旧念念不忘,但总算踏实了一些。“那小女就不打搅爹爹与舅父了。”说时就已经退出了屋外。

    待林疋走远,公上问道:“你怎么看?”

    “总归是件好事,她至少与谈婚论嫁之时又近了几分。”

    “谈婚论嫁?”公上瞪大了眼,“与谈婚论嫁有何干系?”

    九百子卯摆摆手说:“你可弄不明白这其中联系,何不想想要怎样给她答复。”

    “答复?……你也想到是谁了?”

    “亦公主的儿子嘛,还能有谁。”

    “是个可怜的孩子,不知道是否还活着。”

    “南安的子嗣大多如此啊,暂不提这各吕的儿子,那容索也是生不逢时,一人之死,还连累南安亡了大半的国。”

    “这孩子若是没死,也许会应七年之期出现吧。”九百子卯又说道。

    “是啊,早些时候各吕也已经返程回雪岩了,如果他们能够父子相逢,倒也是件好事。”

    此时闲坐亭中的林疋垂钓腻了,正将饵食大把地向湖中央撒去。她看着红白斑纹的鲤鱼躲在阳光里闪闪发光的波纹下争相夺食,但心底却有些后悔,她心想自己怎可以私下打探男子的事情,未免太不符合女子的矜持了。她从小起就记得自己行事的准则为恭谦谨礼孝廉德馨,为有求于己之人力行,为有劳于人之事少行,为他人不快之事不行。

    丫鬟无奈极了,劝她说这不过像是早食油肉,晚食清粥般的小事,着实无关紧要,何况男子均以寻花问柳为趣,为何女子不可要强一些?

    丫鬟比林疋年长几岁,她认为这想法是错,毫无可取之处,只有愚人的活法才会这么累。

    林疋摇摇头,对丫鬟的话不以为然,她年小时的确是事事都按照准则,也就是丫鬟所想的愚人的活法。但时间越久,这种活法就愈加根深蒂固,扎根在林疋的灵魂里,变成了她的本能。

    此时的林疋早已不再刻意按照准则行事了,只是那流淌在血液里的本能让林疋觉得但凡自己为别人带来的好的情绪,都是会反馈给自己的快乐,同样的,任何会让他人烦恼生气的行径,都会令自己痛苦不已。

    所以她现在只是变成了一个自私的姑娘,寻求着再单纯不过的快乐。

    其实她的心里再清楚不过了,鲜有人会认同她,一定都会和丫鬟一样认为自己是无聊的畸形,但伤心与孤独在心底堆积久了是会发臭的,又有谁能受得了。

    为此她和父母都谈过心,母亲九百吉搂着林疋说:“女子要强地很,这当然不是指什么官衔地位,而是指人的品性,我们生而为人,为何不扮演地更好些?人的美好以残渣的方式存在于世人身上,我们要做的只是将它们收集起来罢了,也许在旁人眼里这简单得如同饮茶赏花,无趣又无聊,但从善如登,其中有多少取舍与艰难,只有自己才知晓。当然,这不是只有女子才能做的,只是因为男儿如此,比起女子要难了许多许多。”

    九百子卯倒是简单得多,他说:“一人有十性,一性有百行,一行有千果,好果可得多至万民,少至一人,坏果可失性命,可失众人,你生的是好果,有何不可?”

    父母皆这般,林疋也就不再顾虑别人的看法了。

    河边杨柳向着河面稍稍倾斜,枝条如同翠绿的珠帘般垂在水面上,三两根较长的枝条没入水中,风一吹过就会在水面上荡起波纹,引来许多锦鲤聚首。但当黑夜降临时,鱼儿也就销声匿迹了。

    时间到了半夜丑时,九百子卯披着外衣,叩响了桡鸿的房门,他欢快地将来信递给桡鸿说:“这下你大可放心了。”

    桡鸿顿时瞪大了惺忪的睡眼,激动地说:“雪岩城守住了?”他接过信读起来。

    终究只是春天,一入夜,寒意就从人的汗毛渗入骨髓,九百子卯裹紧大衣,可还是在夜风里微微发抖,桡鸿本应让他进屋内说话的,可桡鸿的心显然在别处。

    看完信,桡鸿拍着大腿叫好说:“好极了!敌将一死,雪岩城之战便是大捷,这必然会鼓舞南安的士气,现在又有车一与川奴协防,即使卞央企图速攻,也必然要纠重兵新将,这期间便是我们的喘息之机。”桡鸿虽然大声叫好,但又因对此后漫漫长日的担忧而笑不出来。

    桡鸿精神大振,睡意全无,又正值深春,朝阳的升起已经比冬日里早了太多,他心想既然睡不着,不如直接上路罢。

    他满脸匆忙地转身走进屋子,九百子卯紧跟着他进去问道:“桡鸿兄这是要作甚?”

    “我要收拾行囊上路了。”

    “哎,我将信这般时候给你,本意是使你安心而已,若是早知你这般心急,就早晨再告诉你。”九百子卯一脸的无可奈何,但他却又对此早有准备。他向门外的家臣招手,嘱咐道:“快去将关王叫起来,让他领些兵护送桡鸿先生去往庶江城。”

    家臣正要应声跑开,桡鸿说:“慢着,子卯兄,桡鸿还有一件事要你帮个忙。”

    九百子卯疑惑地看着他。

    室内孤零零的烛火摇摆不定,四下里倾斜着,三人狭长的影延伸到屋外的星空下,这天空明亮而灿烂,月亮圆而温润,过两天便是十五了,那时的月亮会更加皎洁吧。

    ——————

    丁香正在冷风与月光下飘落紫色的花瓣。九百子卯觉得人的合与分竟如此不公平,合使人快意一时,分却使人失意一世,与桡鸿不知多久之后才能碰面了。

    这时桡鸿已经随着护卫出城数里。

    客栈老板被嘈杂声吵醒,他睁开眼,看到窗外大亮,还以为是自己贪睡起得晚了,可是再定睛一看,远方天际才初泛乳白,才堪堪能够分辨出山的轮廓,那么这窗外的光又是来自什么呢?

    老板披上衣服,还没打开店门就已经在怒骂“桡鸿老狗不够人道,竟连瞎眼的番京百姓都要利用。”说完就推开门,左手拄着一柄颀长的剑坐在门槛上。

    “今日一人动我的店,树下就多埋一颗脑袋!”他抬起头大喊,俨然一副无所畏惧的神态。

    桡鸿呵呵笑着说:“这话可不像百姓的做派。”

    “呸!老东西,你要是不肯走,今日连你也要交代在这里!”老板脱下脚上凉鞋,朝着桡鸿门面扔了过来,九百子卯的家将关王站在桡鸿身边,他手中的剑骤然出鞘,将鞋子挑落在旁,身后的士兵也纷纷拔出兵器,金铁声顿时响成一片。

    桡鸿示意关王退后,自己却朝着老板走去,不顾他谩骂个不停,坐在老板面前的地上:“今日来找你,真不是我的主意,是各吕让我来的,所以要打架,不如去找他去,你知不知道他为何让我来找你?”

    “因为你没脸没皮,不知廉耻。”老板恶狠狠地冷笑着。

    “因为我能与你做笔交易,所以不妨和我说说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需要,一介草民和你做什么卖身的亏本买卖。”

    “哦?那如果我说的交易是指你助南安讨回都雀城后,为你建一座最大的客栈如何?”

    “哼!方才说各吕无能与我做此番交易,我还以为是什么,竟是这般蠢话,拿下都雀?是你桡鸿在攘轧呆了七年变蠢了,还是你认为我各巾是头猪?”

    “你不信也无妨,那我也退一步,如果我用都雀城最大的茶楼和你换下这座荒郊密林里客栈呢?”

    “你这是在戏弄我?”各巾提高了声调怒道。

    “不,不,这可不是假的,只要你今日到都雀城,我便在今日将茶楼送给你,绝不食言。”

    “当真?你怎会有都雀城内的茶楼?”

    “为何不会?在昔日南安为官数十载,又在攘轧七年,你认为我都在做些什么?”

    各巾还在埋头想着其中得失,他问桡鸿:“你要我做些什么?若只是刺探消息,你大有别人可以使派吧。”

    桡鸿点点头:“你是个刺客,就该做刺客做的事情。”

    各巾哑然,又是份赌上性命的活计。

    光影在身后跃动着,各巾回过头,不禁“啊”得一声惊叫,客栈被点燃的火蔓延地极快,顷刻间就烧到了眼前,他本能地担心起宿客,却想起已经整个春天都没有生意了。

    各巾扭头看着嵌在客栈墙壁中的画,画中的黄眉鹀站在木栏上,抖开了翅膀,一副将飞未飞的模样,当火舌烧上栏杆处后,这只黄眉鹀好似正高飞着呢。

    手举火把的士兵们从客栈后面走出来后,桡鸿拍着各巾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如今,要么同这座客栈一同化成灰,要么就跟我做了这笔交易如何?”桡鸿又从怀中掏出一纸书信向各巾递了过去。

    转过头来的各巾看了看桡鸿,丢开不称手的直剑,将信纸接了过去。

    “你怎敢这么做?”各巾颓废地看着桡鸿。

    “全是因为你愿意罢了。”桡鸿从关王手中接过缰绳与包裹等,“你若是不愿意,又何必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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