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郭华的态度
暮色苍茫,为汜阳这座百年古城蒙上了一层薄纱。
玄天宗汜阳外院,成南君因家境殷实,于外院旁置下一方雅院自居,极少归宿。而秦奉安一旦沾酒,总要醉到一塌糊涂,方才作罢。
故此,当陈长安步回寂静的宿舍,才恍若梦醒,往日喧嚣之地,如今只余他一人。
宿舍之门轻启轻掩,他视线不禁投向左首角落里那张整洁得近乎苛刻的床榻。
那里,被褥平展无一褶皱,与他人无异,然而从此后,再无人睡卧其上,那是赵要留下的空床,他虽出身望族,却从不倨傲,既能同甘,更能共苦。
赵要床榻对面,空空如也,只堆放着几件行囊,左侧靠近赵要之床为宿舍中最为杂乱无章之地,被褥搭成小山,衣物零散如星,隐约还能嗅到酒香的余味。俯首瞥见床底,一排排整齐的酒坛,显然这里的主人对酒比对自己更为来得殷勤。
他左手边的那张床榻,位于门旁,是属于郭华的,他素来负责为大家开合门扉,被褥虽有几处不显眼的补丁,却也洗涤得干干净净。
而右手边首床,则为陈长安的卧榻,床上铺陈比肩郭华。虽许久未归,却也是整整齐齐,定有人日夜维护。或是郭华,亦或是成南君,亦或是赵要也未可知。
紧邻陈长安的,是成南君的床榻,其上陈设华贵非凡,被单被褥皆选自楚云坊的珍品,绣帐金线,与秦奉安的简陋床铺形成鲜明对比。
成南君虽给人难以亲近之感,但其实不过是日常生活讲究而已,偶尔归宿,也求极尽奢华,他曾意图将此宿舍装点如同上等客房,倘若不是陈长安的一顿教训,恐怕他便要付诸行动了。
自十五岁跻身外院至今,陈长安在此宿舍度过了三载时光,其中每一处细节,他都十分熟悉。然而,物是人非,往事如烟。
陈长安沉默良久,终是脱下鞋袜,解下外衫,重重躺在了自己的床上。身心俱疲,唯有此时此刻,方能安心沉眠。
一睡梦中事,一醒天地宽。
汜阳城内,一切秩序井然。
城主府居中矗立,犹如天枢地轴,四方辐射。北城隶属玄天宗外院,院深门高,气派不凡;南城则是门阀世家,权贵荟萃;东城多为平民百姓,烟火气息最为浓厚;西城商贾云集,市井繁华,钱粮往来,热闹非凡。
在外院中,陈长安从院长静室步出,郭华目送其离去,自此抬起赵要的遗体,独自踽踽离开那个外院。
赵要生前颇得人心,呼朋唤友,热闹非凡;然而归途孤寂,众叛亲离。他行事不端,遭人唾弃,这样的结局似乎在情理之中。
郭华对此并无抱怨,只是心中有些为赵要委屈。
他用自己那件洗得干净却颇显破旧的外衫,轻轻裹住赵要冰冷的遗体。对于他来说,从城北至城南并非遥远距离,通向赵家大宅的道路更是熟悉。
但此刻,郭华的步伐异常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心头,每一分前行,都是对过往岁月的不舍。
天色渐晚,城市的喧嚣随着夜色的降临而逐渐沉寂下来,郭华却依然一步步走在回家的路上,似乎在这一路的行走中,与赵要度过的时光重叠起来,共同经历风雨,共同步入回忆的长河。
他的肩头承载着的,不仅仅是一个曾经生命充盈的身体,更是那段刻骨铭心的师生情、兄弟谊。
在岁月的长河中,他是众兄弟之中年纪最长的,本应肩负起照顾四位义弟的责任,然而,事与愿违。
他的记忆里依然清晰地刻画着在赤月河畔结义的情景,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五人的笑声在河岸边回荡。
赤月河,澄北河的一条清澈支流,绕过雁荡山,流水如镜,不只映照出年轻的面庞,更映出了他们当时那颗纯真未泯的心。
那一年,他们胸怀壮志,剑指苍穹,那一年,他们举杯畅饮,共叙英雄梦。多少个白日里他们挥剑弄枪,无数个夜晚里他们共话天地。
他们曾誓言同入内院,一起御剑飞升,一起逾凡入圣。那些回忆,那些……约定。
郭华怎么也没想到,曾经心心相印、义薄云天的五人中,会有兄弟反目,生死相搏的一天。这怎么可能?他不禁在心中默问。他想不明白,但他抱着赵要冰冷的遗体,终究还是来到了赵要家的门前。
“来者何人?”赵宅的门房上前询问,带着一种守门人的机警。
赵府的门楼高耸,象征着家族的尊荣与地位。郭华微微低头,带着悲恸的语气道:
“赵要不幸离世,我送其遗体归来,还望贵府善加安葬。”
在秦国,无人认领的尸体将被官府拖往乱葬岗,那里是名声不显者的归宿,生前默默无闻,死后亦不得安宁。
门房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砰的一声将大门关上,从门后传来冷漠的声音:
“你快把他带走吧!我们老爷说了,不许他入门!”
郭华语气依然诚恳:
“小哥,烦请再转告一次,赵要毕竟是赵家的血脉,你们老爷可能只是生一时之气,定不至于真的置之不理。”
门房似乎稍作犹豫,还是说道:
“那我再去问问……你站那别动!”
“小哥放心。”郭华回应,抱着赵要,静静地守候在门前。
他低头,对着赵要已无温度的面庞轻声说:
“赵要,这次,你真的是做错了啊?连死后都无人记得你的好,竟落得个神憎鬼厌。”
久久之后,门房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丝迟疑和重复:
“我们老爷的意思是,死了就死了,这样的人,就不必再送回来了。”
郭华怔了一怔,语气低沉:
“赵家是世代显赫,应当给赵要留一个体面。”
门房传来的声音更加冰冷:
“老爷已经清楚赵要的死因,像这种背义忘恩之人,已不配作赵家的种。”
郭华心中虽有万分不甘,但还是沉声道:“他终究还是姓赵。”
门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你快走吧!”
话音未落,一把铜币从门缝中扔了出来:
“再作纠缠,那我只能请官兵来了!”
那些铜币在地上叮叮当当,散落一地,闪着诱人的光芒。
这些钱足以为一个无名之辈办一场简单的葬礼,多余的,或可作为一点微薄的安慰。这是赵家的态度。
郭华沉默了片刻,他的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但他没有再言语。他从小就知道贫穷意味着什么,知道缺钱的滋味。
他身上唯一完好的外衫,现在裹着赵要的尸体,他的中衣上打满了补丁。他站在赵家的门前,如同一个被冷落的穷亲戚,落寞且无所适从。
他抱着赵要的尸体,坚定地转身离开,他没有向那些散落在地的铜币多看一眼。这是郭华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