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君子豹变
稽蜀关,关守府。
“这就是你说的礼物?”
姜嗣面无表情的看着摆在面前的一口口箱子。
箱子不大。
但每个箱子中,都盛放着一颗腌制好的头颅。
并且每颗人头的面容,姜嗣都无比熟悉。
李争,伍河,杨怀……
还有自诩老而弥坚的黄素……
姜嗣不由得一阵心痛。
这些人,可都是他麾下最精锐忠诚的五间司!
无论放在哪里,都代表着源源不绝的情报!
唯一不善谍谋的黄素,更是昭景缇骑的老兵!
没想到,竟全部折戟于一座虎头关……
虎头关……何坚……裴温!!!
姜嗣感觉胸口有些发闷,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要冷静!
北隋使者见姜嗣沉默,忍不住出言讥讽,火上添油道。
这差事左右都是一死,过了嘴瘾,总比不过嘴瘾强。
“姜公,对于这份礼物,可还满意?”
“我家将军说了,如果姜公不满意,我家将军可以把他们的遗体碾碎,同样置于盒中,献给姜公!”
“大胆!”
“狂徒找死!”
还未等姜嗣答话,廖宽和公孙愤率先按捺不住怒火。
先前针尖对麦芒的二人,此刻齐齐暴喝一声,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架在了使者的脖子上。
来自两名四品武者的杀气,毫无顾忌的压在了使者身上,让他猛地一激灵,后背瞬间浸满了冷汗。
姜嗣冷冷看着北隋使者,强忍着胸闷,出言制止了麾下两将。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把剑放下。”
廖宽和公孙愤咬了咬牙,怒视着北隋使者,不情不愿的放下了剑。
“礼物我收到了,替我谢谢你们家将军。”
“告诉何坚,来日战场相见,这十四口箱子不装隋甲,不盛蛮勇,只置何首!”
姜嗣语气冰冷的说道,低垂的眼帘好像强忍着极大的痛苦。
“廖宽,公孙愤……”
“让他走。”
“将军!”
廖宽二人一惊,同时急切的喊道。
但姜嗣的态度却异常坚决。
“我说,让他滚。”
北隋使者闻言,浑身一松。
同时,他还观察到了姜嗣似乎身体不适,无力应付自己。
所以即便是被大力踹滚出了关守府,他也仍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何家甲何安在此,谢过姜公不杀之恩!”
“姜公若回转心意,何某还未滚远,这颗头仍给姜公撒气!”
死里逃生的滋味,让他有些忘乎所以,只当是姜嗣年老,没了年轻时的任侠之气。
一直到使者何安身形渐远,姜嗣才“哇”的一声,呕出了一口鲜血。
“将军!”
左右见状当即大惊,手忙脚乱的把姜嗣搀躺进里屋卧榻。
紧接着公孙愤挥退了左右文武,只留他与廖宽二人在场。
廖宽紧握着姜嗣的大手,语气悲怆道。
“将军既怒,为何纵使者离开?”
“何坚狡诈,只要听使者叙述过程,必知将军身体抱恙!”
姜嗣闻言,却摇了摇头。
“我不是怒,只是见了黄素死状,想起了旧事,有些情难自控。”
“这喷血也是老毛病了,喷着喷着就习惯了。”
姜嗣说着,强扯出一抹狡黠的微笑,然后转移话题道。
“廖爷,你看见何坚送来的礼物了没?”
“这……将军……末将刚刚看过了。”
廖宽不明白姜嗣为何又提起了那些义士头颅,但也顺着回答道。
姜嗣喘了两口气,重新坐了起来说道。
“你可看见了,箱子里只有十四颗人头。”
“而且许懿的头,也不在其中。”
“……”
“难道许懿叛了?!”
廖宽闻言大怒,花白的胡须气得倒竖了起来。
“难怪……他哥哥许稷就是因为不遵军令,被虬髯公所斩杀。”
“他心怀怨恨叛投隋国,致使计划失败,也就说得通了!”
廖宽是西蜀老人,对曾经旧事了如指掌。
听了他一通分析,一旁的公孙愤恍然大悟。
只有姜嗣一人摇了摇头,否认了廖宽的分析。
“不对。”
“许懿没叛变。”
“我大蜀五间司,无有叛者。”
姜嗣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封来自虎头关的密信,递给廖宽和公孙愤传阅。
今天早些时候,他就接到了这封许懿亲书的密信。
其中把虎头关中发生的所有事,都详细的记录了下来,包括陈锦的存在和变计。
本来姜嗣是想军议时,拿出来共做抉择。
但遇到了北隋使者的突发情况,他反而有了新的计较。
公孙愤看完密信后陷入了沉思,而脾气一向急躁的廖宽,却十分不忿。
“将军!许懿已然不可信!”
“这分明是他怕死,做出的权宜之计!”
“真到用时,这劳什子陈锦必不从命!”
“反正……我老廖不信!”
“请将军允我自领五千兵马,与蛮军合围虎头关,斩何坚,擒陈锦,拿下叛徒许懿!”
看着执拗请战的廖宽,姜嗣沉默了一会儿。
他并没有直接劝诫,反而提起了一桩旧事。
“廖爷,你年岁大,应该还记得先帝临终前,曾独与虬髯公评判过众臣。”
“谈及许稷许懿兄弟时,先帝说许稷是‘言过其实,不可大用’。”
“但其弟许懿,先帝却说是‘其虽骨柔体弱,但外柔内刚,性坚毅,能识人,可成大事’。”
“当时,虬髯公没有全信先帝的话,重用许稷酿成大错。”
“仅凭此事,足见先帝识人之高明。”
“今日情景,恰应先帝遗嘱,我等为臣,当从之。”
廖宽闻言还要辩驳。
但他一想到当初自己就是叛将,被先帝从万人中拔擢,故而才悻悻不再多言。
姜嗣没有继续安抚生着闷气的廖宽,他直接下了定论。
“如此一来,此番虎头关已然难破。”
“其中动静,早就被裴温察觉,但时至今日不见其大军,这条老狐狸必有他谋。”
“传我将令,以稽蜀关为点,大军四散掳掠北隋人口,但不可冒进。”
“另外,传黄芝领他黄家私兵,前往虎头关合围。”
“他们黄家不是一直想插手军务吗?正好,让他们的私兵北上,替我们把虎头关这出戏做全。”
姜嗣有条不紊的安排着接下来的军务,廖宽和公孙愤面面相觑,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色。
掳掠人口好理解。
虎头关不破,蛮军不入关,蜀军就难有作为。
不如掳掠青壮物资,补充蜀地人口。
至于派黄芝北上……
大将军这是要借此机会,清理军中杂音啊!
这些年大将军为朝堂掣肘,不得北伐。
甚至此次好不容易的北伐机会,都并没能带多少兵马。
其中大多数的原因,都是因为黄家从中作梗。
只要借敌之手削弱黄家兵力,朝堂又会以大将军做主。
如果许懿真的可信,那下次北伐再联蛮族,便可直下两关!
届时两关互为依仗,事有可为!
但是……
西蜀朝堂掣肘姜嗣,也不是全无道理。
之前虬髯公在时,北伐皆有大战果,还不至于劳民伤财。
等到姜嗣任大将军,多次北伐无果,已经有了穷兵黩武的迹象。
所以不北伐,是为了休养生息。
而北伐,则只是为了继承一个虚无缥缈的理想梦幻。
公孙愤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劝道。
“大将军,黄素黄芝叔侄,一向支持您。”
“如果不是黄家家主强项,黄芝早就公开支持您了。”
“就这样让黄芝去虎头关……”
“送死”两个字,公孙愤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但他复杂的眼神,却一直看着姜嗣。
“勿要多言,去宣将令吧。”
“只要我在,西蜀就还有机会。”
“……喏。”
姜嗣挥退了公孙愤和廖宽,独自一人坐在榻上。
那双幽深若潭的虎目,则一直看着许懿传来的密信。
尤其是,密信的最后一段话——
大蜀开功十二年秋,懿与锦夺营。
一十四名蜀间效死,功名入囊,营立陈旗。
碧血浇美玉,一朝洗风尘。
懿私窥陈锦前后风采,恰如白山忽照日,细鳞跃空海。
可谓之——
君子豹变。
良久,屋里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
“……”
“许懿,莫要让我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