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聚广阳
地上的穆子霁抬起头。
那双雾蒙蒙的绿眸彻底露了出来。
“不敢欺瞒先知,此番确是子霁的算计,南越子民艰难,还望先知怜悯。”
虽然最后被百晓生拦住了,但他这次做戏真的做了全套,只要先知查看他的过去,必然能看到满目疮痍的南越。
但谢时玄还是当初那句话。
“我是先知,也只是先知。”
昭告,是职责,唯一的职责。
除此以外————
“不是你们的父母。”
“不是你们的导师,不是你们的庇护所,不是你们的救世主。”
“更不是你们的神!”
听到这一连串的否认,穆子霁却笑了。
“我明白,先知乃苍生之神。”
他们南越,代表不了天下苍生。
但同样的,居中原的大盛也代表不了天下苍生。
他们在先知心里是一样的。
既然无法让先知站在他们这一侧,那他就要这份公平!
南越和中原,公平决战!
“你这是……你不必如此谨慎地试探我的态度。”
感知到穆子霁的情绪,谢时玄蒙着轻纱的眼中泛起微澜,冰冷的表情也缓和了。
他生而即拥有星眸,获众生命运青睐。
他俯仰过广阔的星辰大海,也手捧过渺小的麦穗砂石。
他曾惊叹平地起高楼的奇迹,也曾哀怨再无人可见的毁灭。
他见过无数善人、圣人,也见过无数恶人、罪人。
命运长河的长度,就是他人生阅历的厚度。
作为先知,他对人类冷眼旁观过,疾驰奔走过,甚至险些地府一游过。
但,直至成年继位,他也没有找到一个恰当的、适合自己的位置。
所以,他迷路了。
迷路到了这个世界。
他只希望,这个世界的人们别再只知道祈求他。
谢时玄走近一步。
“既不是求我,还跪着做什么?”
谢时玄向他伸出一只手,让他起来。
穆子霁迟疑地看着那只洁白如玉的手。
不敢动。
谢时玄轻描淡写地说出:“我知道你认为自己不择手段,欺瞒、恐吓、利用、屠杀,无恶不作,觉得自己是坏人。”
人总是会站在某种立场上评价另一个人。
但他不会。
什么样的人他没见过?
不过是身份多了点。
至于他到底是穆子霁,还是阿布凯和尔吉库。
是南越新王,还是逆天教教主,是皇帝广阳王的结拜兄弟,还是在江湖行侠仗义的青衣剑客。
他都不在意。
世人评价,不过好人、坏人。
但是,人,怎么可能用一个词就概括得完呢?
谢时玄把手往前递了一下:“你错了,我不讨厌有执念的人类,也不讨厌你。”
穆子霁喉头一动。
不管不顾地把手放了上去。
有先知这句话,哪怕真的失败身死,也值了!
穆子霁站了起来。
谢时玄近距离看着那双绿色的眼睛,就像看到了春天的颜色。
他微不可见的清浅地笑了一下。
“我不会帮忙的。”
谢时玄再次强调。
不帮南越,也不帮大盛。
苍生之缘,亦或是苍生之劫,就交由天下之人自己去决断吧。
“是是是,您就是一默默无闻的江湖算命先生。”很快就恢复状态的穆子霁温雅一笑,念着谢时玄平时的口头禅,没有刘海遮掩的绿色眸子湛然透亮,宛如新芽。
“待子霁得胜归来,陪先知游历山川可好?”
谢时玄直接越过他,推开房门。
“你是想做我的护卫?”
身侧,跟上来的穆子霁,胳膊搭在更上方,替他按住门扉。
那没了束缚的温润笑语传入谢时玄耳中。
“江湖那么大,南越剑□□头确实太小,配不上先知护卫,不如,我去试试挑战一下天下第一剑神的位置?”
旁边屋子里听到开门声便出来迎接的众人闻言一愣。
你们都谈论些了什么?
谢时玄刚出门就看到另一边刚开的门后露出一堆人头,一个个恨不得让耳朵再长出十米长的样子。
脚步一顿。
“诸位是在练什么秘技吗?”
“咳咳咳!”
几个要脸的赶紧整理好衣服,恢复庄严姿态。
而有个不要脸的,就像猴一样蹿了过来。
“天下第一?你想得美!连你师父当年都只是剑神的师弟,你还想比过剑神?”
百晓生说出了一件江湖中至今都津津乐道的趣事。
那就是————天下间有两个剑神。
一个是剑神,一个是南越剑神。
光听称号也知道,剑神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南越剑神只能屈居一隅。
巧的是,这两人正是师兄弟。
师兄是永远的天下第一,师弟再高也不过是天下第二。
这长久相处,不出心理问题才怪。
所以,当年穆子霁的师父就和剑神决裂了,入了南越当国师,并发誓永不归中原!
谢时玄挡住百晓生乱动的手脚:“在走廊上不要乱蹦乱跳。”
小心摔倒。
以为谢时玄是在维护穆子霁的百晓生睁大眼睛:“?!”
“先知,你可不能帮他啊!”
那手指伸的,恨不得戳塌笑面虎的面具。
穆子霁笑笑,背着手,翩翩君子的模样,他微微低头,刘海顺势扫下,像平时一样遮住狭长的眼眸。
也遮住了那双特殊的绿眸。
他往先知身后侧一站,也不和百晓生对视。
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
百晓生很气,气到攥拳想打人。
一大把年纪了,还学小孩子找家长庇护,你好意思吗?!
他才是先知最宠爱的崽!
对此,穆子霁只用微笑。
有时候,事实胜于雄辩。
这两人是在置气吗?
看得好笑的谢时玄轻轻按住百晓生的胳膊,交给走过来看上去孤孤单单的苍鸿鸣:“你们俩玩儿吧。”
然后走过去,和颜老先生等人打招呼。
百晓生:???他不是小孩子啊!他成年了!
苍鸿鸣:他也不想陪讨厌鬼玩!他宁愿孤单!
穆子霁站定,极其郑重地朝众人拱手:“此次事件是子霁失误,轻信了歹人的话语,给诸位带来那么大的麻烦,十分过意不去,还请原谅。”
“如果有需要南越赔偿的……”
“不过一个摊子。”颜老先生无所谓地挥袖,袖子上的锦绣金线映入众人眼底。
他仅仅是为了早上能和先知见面才特地去西直门安置了一个摊子,其实他根本不缺钱。
他可是天下第一神医,从来没听说过神医会缺钱。
“能看到三位在雪中大战,也算大饱眼福了。”
到底是上任百晓生,颜老先生的第一反应也是这是三个高手互斗的大新闻。
“穆使者不用如此客气。”姜老庄主也摆手,“没出大乱子就是万幸,误会嘛,行走江湖总会遇到一两个性急的,不打紧。”
穆子霁愿意退一步,姜炔便也退了一步。
这个有智慧的老人心里十分清楚,江湖中并不是谁武力强就是谁说了算的,不能太得理不饶人,还是要和气点。
现在有先知插手,结局逆转,无人受伤,他枫湖山庄又什么都不缺,他又何苦和前途无量的穆子霁结仇呢?
这一点,皇帝和广阳王也知道。
但两人就是有些咽不下这口气。
看出兄弟俩情绪的谢时玄轻碰了穆子霁一下:“这边。”
还有两个旧恩怨在呢。
广阳王拉着脸不说话。
谢时玄暗笑。
这模样和百晓生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愧是亲父子。
穆子霁一顿,缓缓抬手:“小王爷……”
“不是老王爷吗?”
广阳王眼角余光一斜,继续阴阳怪气。
穆子霁忽然放下手,语速加快:“我只比你小五岁,你要是老,我也不年轻啊,我一直喊你小王爷,‘老王爷’这个称呼不是你要求的吗?”
“什么?我要求的?我是脑子有问题吗?!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说这种话的?”
广阳王很气,气到想揍人。
谢时玄在旁边抿唇忍笑,不得不掩袖保持优雅。
果然有趣。
这现场版真是比在命运长河里显现的画面好看多了。
“两只耳朵都听到了。”穆子霁下巴一抬,“不信,你问这位。”
宛如第三者的皇帝:难为你们还记得他在旁边,还以为你们都忘了呢!
皇帝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安抚,看向穆子霁,表情复杂,变幻了几下。
最后,无数的爱恨都付之一叹。
“唉,穆子霁,虽然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但如今你我立场不同,以后……怕是难以再像曾经那样同游江湖了。”
听到这话,性情最是率性的广阳王,喉结动了动。
想到曾经三人结伴而行的美好日子,再想到现在针锋相对,未来说不定还会刀剑相向。
造化弄人啊!
他猛地扭过头去,不想让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看到这一幕,一直带笑的穆子霁露出一个十分真心的笑容。
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粗糙地抱拳。
一点都不优雅,却让人记忆犹新。
“大哥,二哥。”
“虽世事造化无常,不得不各奔东西,但,过往之情,吾等永记于心。”
“在此,小弟恭祝两位兄长,心想事成,盛世延年。”
“来日桃源再见。”
深切一眼,穆子霁深深弯下腰去。
这一礼。
走廊上没一个人敢动。
无比寂静。
连百晓生都安静地站在原地,望着那道仿佛是在死前和亲朋好友诀别的青色背影,心里不知道在滚动些什么话。
看着这一幕的苍鸿鸣眼底也有几分怔愣:……他仿佛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转身的广阳王眼底水光闪动,袖中指甲陷入肉中。
哪还有什么来日再见?!
桃源只在梦中!
这该死的穆子霁。
把一个拜别说的那么像永别做什么?
当初坑他们那么多次,他还没报仇呢!
一直绷着脸的皇帝把手抵在穆子霁的手掌下,用力让他起来:“……你最会说了,我们总是说不过你。”
穆子霁直起身,微微一笑:“是兄长们让着我。”
看样子是结束了。
目光徘徊了一下,谢时玄走过去,打破氛围:“都谈完了?那就下去吧,别堵在这里了,掌柜的还要做生意呢。”
差点看哭的姜炔突然噗嗤一笑,拿袖子擦了擦眼角:“先知,您这性子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谢时玄唇角勾起。
怎么形成的?
这可是个好问题。
大概就是,类似这种断人肠的场景,只要他想,一秒可以看几百幕还不带重样的吧。
简而言之,习惯了。
只不过,这苍生的爱恨情仇啊,还真是让人上头。
再怎么习惯,还是戒不掉。
谢时玄往楼梯走去:“先下去。”
准备跟着下楼的百晓生忽然瞟到颜老先生的眼神,看上去他出去至少就是一顿毒打,他吓得连忙朝他的救命稻草跑去。
“等一下,先知!”
已经走到楼梯口的谢时玄侧头:“怎么了?是还有什么遗漏吗?”
他有时候也不太信任自己的记忆力。
百晓生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但他必须要说点什么,不然小命不保。
人在危急时刻,什么事都能做到。
百晓生想到了:“那个刺客啊,刺客!”
“逃到广阳城的刺客,说不定就在附近,您一个人太危险了。”
百晓生的意思是,先知一个人太危险了,肯定要人陪着,这样他就可以赖在先知这边,不用回去被祖父教训了。
但此言一出,众人却各个变色。
穆子霁更是瞳孔一缩,他绝对没有伏击先知的计划!
“先知!快躲!”
谢时玄抬眸。
箭矢如散落星子,用难以想象的速度朝他疾驰而来。
谢时玄:???怎么想的,刺杀他?
莫非,这就是这个刺客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