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君子之道
已是最后一小段路途。一行人连夜行车,行至京畿城郊。
此间,陈不器读了本儒家书册,其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让陈不器很是赞同,觉得儒家有些道理立于世间最根基处,好像真怎么也错不了。但他读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这句话时,却有些不大以为然,陈不器觉得“不耻下问”这句话能说出来,就很是令人觉得羞耻了。
车马越过一座横梁上刻有“玄门关”的衡门。
陈不器一瞥之下,看见那道衡门左右两根石柱表面,刻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有些好奇。
一路乘车到紫霄城内的车马驿站,众人依次下车。还是深夜,满天繁星围绕缺月。三个孩子舟车劳顿,不停打着哈欠,于是众人商议后决定先到外城找间客栈,打算一觉睡到天明,再去内城寻池嘉乐的父母亲族。
入住客栈,再不用为睡眠所困的陈不器,倒不是不想美美一觉睡去。而是路上看见的那道叫“玄门关”的衡门确实吸引到少年注意。穿着一袭不大合身的旧青衫,陈不器一路跑向衡门。
紫霄城内分三层,最中心处的太玄皇宫、皇宫外达官显贵居,一方富豪居住的内城、内城再外就是龙蛇混杂的外城。
硬要说的话还有再往外的京畿近郊,住的大多是贫苦农户猎户,还有些做着小本买卖的贩夫,往往每日挑着扁担,游走于外城各大街道兜售油酥糕点、烛火灯芯、丝线织物之类的零散货,几声吆喝之下,总是能略有盈利。
再往内到内城,是不允许这些没什么身份的闲杂人等进入的,毕竟内城里都是些不缺钱的主,就算是店面铺子里的物件贵些,那些达官显贵是真不心疼,钱嘛,花呗。
与龙泉镇子和禹州城这些小地方不同,太玄王朝京都紫霄城夜里,哪怕是外城,照样是灯火璀璨,红烛辉煌。
强忍住想到街边两侧彻夜经营的烧烤摊里大吃一顿的欲望。毕竟他陈不器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但这时陈不器又想到,腰间钱袋子里那十几张砚墨钱和一小堆灵材好像也确实和大风刮来的差不多,这时陈不器又有些心疼他腰间刘姑娘所赠的那柄短剑“阳春”的剑气损耗了。
莫默没揭露短剑里到底有几道保命剑气,陈不器也不去问。反正陈不器不会无故以身涉险,陈不器只当短剑里剑气耗尽就可以了。
小跑一刻钟,陈不器依稀见到了那道衡门。已是深夜,这道区分外城与城郊的衡门下,已然是人影稀疏,偶有车马途经,行车响动却更显深夜寂寥。
除却去陈不器外,还有一人影,正细细端详着其中一根白石圆柱。
陈不器只以为是同道中人,对那柱子上如蚂蚁大小的小字起了兴趣,没太在意。
陈不器看向一根石柱,其上先有一段颂文,大致意思是表彰太玄王朝开国某些大臣的功勋卓著。顺着颂文往下,是一个个姓名,排第一的名字是“裴世祁”。
“这‘玄门关’是千余年前,太玄王朝开国初,为表彰满朝文武为太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文治武功,祖皇帝亲自下令建造。历经千载,未损分毫。”
“左侧石柱被称为‘文支’,就是小兄弟你正看的那根。右侧石柱被称为‘武柱’。分别纂刻千年来文武臣子中经勘验校定后的有功之臣,纵使贵如当朝宰府也无私权在这两根柱子上刻字。”
“‘文支’之首,那个太玄开国老臣‘裴世祁’,太玄大势已定后很快就鸟尽弓藏,被贬离京都,连带家族都在京都内销声匿迹,现今迁到哪儿都无处可查了,可叹啊,太玄负了这裴姓读书人。”
“而‘武柱’之首‘武洪’嘛,现今皇宫里那个垂帘听政的太后,和那个权势滔天,被称为‘武国戚’的大将军,同宗同源,都姓武。”
陈不器额头直冒冷汗,对身旁这位甚而并没有任何交情却言深不止的白袍读书人,下意识就做拔剑势。
“别啊,小兄弟,我是清河东武城人,崔氏子弟,名叫崔择,抉择的择。还是个儒家……”
白袍儒生下意识想说儒家君子,却才又想到君子头衔早给摘了去,很是有些不适应,整整心绪才又说到“现今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儒家读书人了。”
见白袍读书人崔择确实没什么恶意,陈不器悬着的心才有些放下来。
这会儿,陈不器才觉得别人都报上名号出处了,自己却一言不发,不大礼貌,随即说到“我叫陈不器,君子不器的不器。”
“名字不错啊。”崔择看了看青衫少年郎,点点头到。
“眼光不错啊。”陈不器笑着自夸到。
二人关系就这样缓和下来,连看了一刻钟石柱,陈不器这才看腻。恰巧玄门关旁就有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陈不器就地练起剑招。也没在意一旁的白袍儒生崔择。毕竟就算陈不器眼力劲不算高,也知道那儒生境界肯定比自个儿高,且不止高一点半点。
不觉间,一个半时辰过去,东方天幕一轮朝阳升起,散发初晨紫气。陈不器当即盘地而坐,沉心于苦心负剑术周天灵气运转,又过一刻,将紫气尽数吸纳后,顿感练剑疲劳消却的陈不器与依旧守在一旁的崔择打了声招呼,道了个别,就跑入外城,吃早点去了。
望着青衫少年在朝阳照耀下熠熠生辉的背影,崔择不禁想到“这叫陈不器的少年郎,真能做到那壮举?”
随即又是慨叹“有生之年注定是看不到,可惜,可惜了。”
儒生崔择,在十人与一人间,并未犹豫,亦未诡辩。选了那十人活,很是理所当然。
哪怕要死的那一人,是他崔择。
并无例外。
这就是崔择的君子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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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早点摊吃完一碗馄饨后,陈不器越过车水马龙的外城街道,径直回到客栈,那时已是辰正时候。几个孩子大致是一路筋疲力竭,入住客栈后一下就松懈下来,这会太阳真晒到屁股上了也还沉溺在梦乡里。
张翠儿早早睡醒,这会儿正提着包裹,准备到内城里联系池嘉乐亲族。
出禹州城前张翠儿池嘉乐两人就拟写了一封平安信寄出,信里向池嘉乐父母简明扼要的描述了禹州城里那场风波。亦是道了声平安,以免池嘉乐父母听闻禹州城消息后担惊受怕。
一觉睡到正午时分,三个孩子才揉着眼眶,睡眼惺忪地起身洗漱。而后坐在一起说些悄悄话,多是些同窗道别的话语。其中又以孙钰涵最为依依不舍,毕竟两个小姑娘相处起来很是有契合金兰的意味。
池嘉乐最终决定,就留在紫霄城里,不往更北去那座东神宵洲最北处毗邻大河洛水的洛水书院了。紫霄城作为太玄王朝京都,一座远近闻名的玉闲书院就坐落其内,算是附近几个国度里最知名的学府,池嘉乐实在用不着舍近求远。
况且池嘉乐父母亲族尚在,与无依无靠的林清平、孙钰涵不太一样。十来岁的孩子,还是留在父母身边最好。
客栈里陈不器破费订了一桌饭菜,配菜有竹笋炒虾仁、红烧肉、烧茄子等,很是丰盛。多日都是干粮配肉干的三个孩子久违的能吃上一顿热饭,都是吃的狼吞虎咽,津津有味。就算是给池嘉乐设的离别宴了。
莫默与曹称都窝在房里没出来,所以客栈木桌上就只有陈不器与三个孩子。
大致吃到一半,客栈外停一辆马车。驾车的张翠儿领着一对气度不凡的夫妇走下马车,皆是身着锦衣华服,雍容华贵。
见到那对夫妇,池嘉乐忙以桌上纸巾擦了擦嘴角油渍,跳下长木凳,跑向下车走来的妇人。
“妈。”池嘉乐面挂笑容,向妇人称呼到。
美妇也一路小跑,蹲下身子将池嘉乐拥入怀中,轻抚池嘉乐的小脑袋,掩面哭泣。
锦衣华服的英俊中年男子也有些眼眶通红,只是看着母子情深在一旁沉默不语。片刻后移开目光向陈不器望去“你就是信上所说的那个救下我家嘉乐的陈不器吧,少年英姿飒爽,一见才知道所言非虚。只是小兄弟你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
说完,面带些羞愧神色道“只能以些许黄白之物来聊表心意了。”
英俊中年男子掏出个小钱袋子,递给陈不器。陈不器几经推搡,是真心不想收下且不认为应该收下。却在中年男子几句恭维的话下来,耐不住的陈不器变得不收反而不好意思了,最终还是收下钱袋子。
人情世故一事,那中年男子是极其精通了。
再然后,终于稳下心神的美妇人放开了池嘉乐,池嘉乐又向陈不器、孙钰涵、林清平三人各道了声别,就跟着爹娘走上客栈外那辆马车,由张翠儿驾驭,一路向内城方向离去。
林清平,孙钰涵二人显然是有些落寞,不知是因为好友离去还是又想起了自己已故的爹娘。陈不器也不知如何安慰,就这么静坐不语。
人生终有别离时,还是早些明白为好。陈不器如此想到。
大致快吃完饭,林清平偷偷摸摸地坐到陈不器一旁,小声道“虽然背地里议论不大好,但我还是觉得池嘉乐她爹不够意思啊。要是我女儿给人救了,还一路护送到紫霄城,怎么都得请那救命恩人到家里做客,十天半个月也不为过。”
陈不器轻笑摇头“林清平,不能这么想,说不定人家有人家的难处呢?况且池父所赠的酬劳真不少了,很有诚意的。”
随即,陈不器提起池父所赠的那个小钱袋,稍张开袋口,里边只有一张被卷起来微微泛黄的白色纸币。
林清平有些大失所望“我看池嘉乐他爹娘穿的衣服料子那么好,还以为钱袋子里怎么都有个一两金子呢。”
“这张白纸币可比金子值钱多了。”陈不器笑道。
“得值多少钱啊?”林清平有些好奇。
陈不器先是望了望四周,没什么人,才贴着林清平耳朵道“跟你说了你别吓地大叫,大致等同于……黄金千两。”
林清平捂了捂嘴,差点没吓出声。
“那真是够意思了,这么多钱,得花几辈子啊?那你陈不器是个小富翁了?不得多请几顿?”林清平嬉笑羡慕道。
陈不器摸了摸前额,显得有些头疼了。却也应承下来“行,你们俩一路劳苦,在城里这几天就过的阔绰些,花销我给包了!”
林清平心花怒放大呼万岁,远些的孙钰涵则是不明所以。
吃完午餐,饭桌上的三人各自回到客栈房间。
陈不器趁着这些闲暇,运转苦心负剑术以背上剑鞘内精粹剑气洗炼筋脉体魄。
却没过多久,被轻轻的扣门声给惊扰到,起身开门。
扣门的是孙钰涵,神色有些阴郁。
“怎么了?”陈不器问。
“可以一起出去逛逛吗?我想谈些事。”孙钰涵喃喃细语。
“嗯,当然可以。”陈不器痛快应承下来。
两人一路逛荡,经过一长街时,孙钰涵掏了掏自己的小钱袋,买了两串糖葫芦,给了陈不器一串。
随后又是一路无声逛荡,直到两人行至一处花圃。
见着周边人烟稀疏,孙钰涵小跳坐到花圃周边的石凳上,又招招手示意陈不器也坐到一旁。
“陈不器,我觉得我有些坏。嘉乐她跟她爹娘离开时,我当然觉得很舍不得,但其实我心底可能有些高兴。哪怕知道嘉乐肯定不会喜欢清平,但是总是三人在一起,其实我觉得很多地方都不如嘉乐,所以很怕清平喜欢上嘉乐,是不是很奇怪?”孙钰涵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淡然谈到。
陈不器听见这,原本轻松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沉默了好一阵,才缓缓到“不奇怪。就说我吧,要是喜欢的姑娘喜欢上别人了,或者和别的男子走的很近,肯定也会很伤心的。但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况且像林清平这么大的男孩子,还很是不开窍,那些情情爱爱的事,可能要过几年才懂,孙钰涵你是白操心了。”陈不器有些哑然失笑道。
听到这些,孙钰涵才有了些许笑意,却很快眼神就黯然下来。
“那陈不器,我想继续求学其实也是因为林清平,我原先未必想去那洛水书院的。抱着这种想法去读书,我算不算是侮辱了书里圣贤道理呢?”孙钰涵又问,眼眶有些微红。
陈不器真是给一旁胡思乱想的小姑娘给问倒了。又是好一阵沉思,才想到什么,问“孙钰涵,你觉得我算不算剑客?”
“肯定是啊,还是很厉害的剑客,怎么了?”
陈不器揭露到“其实我啊,也是因为喜欢的姑娘才决定离开我一直生活的小镇,成了一名剑客的。”
“所以啊,我觉得,因喜欢的人做出选择,并不是一件值得羞愧的事。”
小姑娘孙钰涵听到这,一扫先前的阴郁,已经是神采奕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