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哪怕萧君离想把日子掰成几瓣儿过，时间仍不等人，自打迈进玄月他觉着时光流逝得越来越快，他已经度过了最初的焦虑期，也慢慢真正接受了他被他的父皇抛弃这个事实，原本哪怕是理智上他已经明白，心中也仍有块地方还留有温度，他藏着自己都没发觉的期待，直到卫风告诉他，程勐的确没有问题，他没什么可拿捏之处，就不存在被人威逼的可能性，并且在卫风看来，副统领空有其表，和程勐比起来，可说就是个酒囊饭袋，追随他的也都是些乌合之众，他要想在程勐眼皮子底下夺权反叛，简直是天方夜谭。
所以禁军倒戈一事必然是有程勐参与其中，而程勐是得了皇帝的授意，确定这件事的时候，萧君离并不觉得难过，他只是有些失望。他扪心自问，作为皇子，他顺应皇后的期待，去争。作为太子，他满足皇帝的喜好，皇帝想要什么样，他就长成什么样，他想他应该也算对得起他们了吧，可为什么他还是要被抛弃呢？
卫风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最近半夜时不时的摸进他的寝殿，萧君离是真的没想到卫风能游刃有余到这个地步，他甚至曾不合时宜的想，卫风看起来真的很闲
卫风带来的也不都是有用的消息，比如说，京城守备军这条线就什么都没查到，值得关注的几个将军那边也是一无所获，让他最在意的宁将军那儿，更是连和萧君临勾结的可能性都没有！据卫风手下回传的消息所说，宁将军甚少出府，和朝中大臣少有往来，这也是萧君离知道的情况，没想到卫风查到的也就只有这些。
萧君离立在窗边久久不曾动作，这不合理的一切令他不解，卫风照他的话继续追查下去，但直觉告诉他，还是会一无所获，他与卫风往来许久都没被暗卫发觉，这让他没法去怀疑卫风的能力，那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今日是九月二十，距梦中事发也不过月余，以目前的筹码来看，萧君临的计划可谓短视至极，可就是这么愚蠢的计划让他送了命，他觉得好笑得紧，也不知道自己和萧君临到底哪个更蠢。
他也的确笑出来了，渐渐地低低的笑声变得越来越大，变成大笑，变成狂笑，吓得殿内的侍女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生怕抬头一不小心看见什么不该看的，被太子殿下赐了罪。
今夜按照规律是卫风来找他的日子，果然，卫风熟门熟路的摸黑进来了，萧君离给了他一个特别又危险的任务，他要卫风潜在皇帝身边探听情报，他想搞明白，为什么他就非死不可。
他说，“尽力而为就是，万万不可送了命。”这不过为了满足他的私心罢了，不值得搭上一个人的命。
“我有分寸。”卫风说。
有时萧君临心想，卫风只是在按照他的要求做事，可有时，他又有一种错觉，觉得卫风已经猜到了很多很多，这个人经常出现在他面前，可萧君离还没能看透他。
卫风已经快七天没有来找他了，他没听到风声，这说明卫风应该还是安全的，等待的时间里，他期待着卫风回来，因为他一定是有了收获。心底偶尔又冒出恶念，不期望卫风回来，因为到了那一天卫风会告诉他，他的父皇是怎么盘算着要杀掉他。
这不对！
他马上开始谴责自己，是自己想要一个真相，事到如今却开始怯懦，是把冒着风险替他做事的卫风置于何地？他立即逼迫自己收起那些软弱的念头，眼神渐渐清明，又变回了往日的坚定。
望着窗外不知何时洒下的月光，他在心中祈祷，“若是真的有老天垂怜，请让卫风平安归来。”
平安，就够了。
十月初一，依然没有胡人进犯边关的消息传来，那就离宁将军出征还有些时日，萧君离泡在汤池中，挥退了伺候的宫人，常人觉得发烫的池水让他觉得舒适，天冷下来以后，他沐浴的时间便会格外得长些，温热的水流随着动作波荡，总会让他绷紧的神经放松许多，手脚回暖的舒适让他的情绪也回升了一些。
最近他严格要求他的护卫，太子诸率从上到下被他严厉的整顿了一番，虽说颇受掣肘，他到底还是太子，直属于他的护卫有五千余人，统领也是他信得过的，数量上虽比不过禁卫军，但若是使用得当也可四两拨千斤，更不用说只需起到牵制的作用，没必要和禁卫军拼个你死我活。这次，他不会愚蠢的不做安排，只带着几个护卫就放心大胆的去家宴了。
突然，萧君离侧身看向一处，身体绷紧做着防范，目光锐利如刀。
“是我。”
萧君离：
眼前出现的是一个陌生的宫人，但一开口就暴露了他的身份。
看着这和卫风没有一丝相像的脸、缩水的身高，萧君离一时不知道要不要把夸赞说出口。
真是好大的本事
“你就是这样埋伏在父皇身边的啊”
“嗯”
萧君离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懒懒的趴回池边，“过来说话。”
依言，卫风信步走来，找了个正对萧君离的位置直接席地而坐，还盘上了腿，“我找到皇帝杀你的理由了，现在要听吗？”
要听，当然要听，他想看看到底是多大的理由，能让皇帝不惜残杀自己的骨肉。
卫风埋伏了很久，终于等到了一次暗卫首领面见皇帝的机会，他小心翼翼的趴在房梁上，将呼吸放到极缓极轻，得力于他多年苦修，竟真的没被发现踪迹。
他听见暗卫向皇帝汇报大皇子的近况，听见皇帝不耐的开口，“朕等了这么久，结果他就这点本事？”
暗卫见怪不怪，“卑职也没想到那您看，太子那边呢？”
皇帝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案，约莫着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终于开口，“照着原样来吧，这靶子也用得差不多了。”
靶子？什么靶子？卫风一时没有听懂，不过很快就有人帮他解答了疑虑。
暗卫站在原地斟酌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陛下，请恕卑职多嘴，众皇子之中，唯有太子，锋芒毕露实则冷静自持，心有城府却又不失仁心，卑职不解。”
皇帝似笑非笑的睨了一眼垂首站在他眼前的下属，“怎么？你怕走了这一步，朕会后悔不成？”
暗卫首领忙跪地请罪，“卑职不敢。”
“你也说了，他有仁心，可皇位是仁慈之人坐得上的？他是敏锐也好，明智也罢，哪怕他鹤立鸡群，活不下来就什么都不会有！”
“依朕看，他们的日子过得是太安稳了，没经历过厮杀的人，有什么资格坐上这独一无二的位置？”
“他们没这个本事？好！就由朕提前来做他们的对手！”
“皇宫之内，胜者为王！”
输的人，注定连全尸都留不下。
那一刻，哪怕是卫风，也无法控制自己加快跳动的心脏，他闭上眼，努力进入平和之境，脑子里却清晰的浮现出刚才的景象，他看到了皇帝的脸，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卫风却清晰的看到他面上随着话语浮现出的狠厉，那双眼睛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他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骨肉，他好像是在告诉属下，这盘旗子怎么摆才最让他满意。
可笑，这是萧君离的第一个念头，恶心，这是第二个。哪有什么天大的理由？没有！
他该死，是因为他是弃子，之所以他是弃子，是因为他是皇帝选好的靶子，皇帝在养蛊！
苗疆之地，有人善用蛊，要想养出厉害的蛊王，他们会把几种剧毒之蛊放进一个罐子里，由着他们去厮杀，去吞噬，最后活下来的那一条，就是毒性最强的蛊虫，是当之无愧的蛊王！不知道爱和蛊虫打交道的苗人有没有想过，这天底下还会有拿人当虫，拿骨肉炼蛊的人？
他曾想过，他可能还是做错了些什么，还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要不然父皇为什么会放弃他呢？虽然他绝不会认命的接受这个结局，他会愤怒的反抗。可他心里还是认定，这一切是有原因的，哪怕或许只是简单的，父皇不喜欢他呢？
但结果远比他想象的还要荒谬，无所谓做得好不好，无所谓喜不喜欢，因为在皇帝眼里，他不是儿子，只是个被评判的物件。
原来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自己的好，只要活下来，只要活到最后，就足够了。
可笑这一点他居然得靠在梦里死过一回才明白不，他该庆幸现在的自己发觉了。
没错，怎样赢得不重要，赢得是光彩还是卑劣也不重要，老东西说的没错，胜者为王。
比起被吞掉，尸骨垒成别人的通天塔，他要做那个吞噬一切的人。他争来的东西没人能抢走，哪怕是九五至尊，也不行。
萧君离看了眼卫风，卫风好像在担忧他会难过，萧君离给了他一个安抚的微笑。“我要再好好想想日后之事。”
“你辛苦了，好好休息一下？”
“我不累。”
看出卫风的固执，萧君离也不想再劝。
该查的他都一一查过了，萧君临的布局虽然还是让人费解，但皇帝的话也佐证了，萧君临的确只有这么点本事皇帝除了程勐那儿以外也不会再暗中给他助力，因此萧君离暂且揭过这事。
信息明了之后，他发现事情居然变得相当简单，按他的推演，起事那天，只要他事先让他的护卫军多加防范，让其离开驻地，于距大殿稍远的位置找隐秘之处埋伏，层层向外延展，这样到时便可一圈一圈的收网拦截，禁卫军虽是大部分人演戏的成分居多，萧君离也不打算放过他们，只要让卫风的手下偷偷做些手脚，他们的战斗力就不足为惧。他想，萧君临到时会派人手在宫门附近封锁消息吧，不过这就不需要过多在意了，逼宫不成，这些人哪还有机会发挥作用呢？
就如此简单吗？萧君离闭目回想，零碎的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过，他努力地去抓，去找，还有没有被他忽视的细节？
“离儿！”
“离儿！不！！”
这是他的世界变得安静之前听到的最后两句清晰的声音，这是母后在喊他，萧君离想，这一刻，母后或许是真的在为他难过吧
很多时候萧君离觉得，他的母后是不爱他的，比起他，皇后最爱的是父皇，第二名是弟弟。幼时的小君离不明白为什么母后对弟弟是那么纵容，明明他们都是母后的孩子，不是吗？
小君离不觉得自己比弟弟差，因为弟弟总是哭唧唧，磕了碰了会哭，生病了会哭，可他记得他更小的时候可是很少会哭的，难受了也不需要大人哄，他明明比弟弟更乖的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他必须要做太子，他记得他是个宝宝的时候，母后常常和他说，“离儿要快点长大，离儿长大了要当太子。”
父皇夸奖别的皇子，母后会很生气，会骂小君离，会咒骂那些抢了父皇关注的皇兄皇弟，还会更凶狠的咒骂他们的母妃。那时候小小的萧君离敏感的认识到，他的母后第一重视的是父皇的宠爱，第二重视的是他能不能成为太子，他有些微妙的察觉到母后想他坐这太子之位可能不是为了无上权势，而是因为父皇年幼的他尚不能理解，小君离只是想，“那我便替母后去争吧。”
可弟弟出生后，小君离发现一切又不一样了，因为母后对他的要求又加上了一条——护好皇弟。
渐渐的，萧君离不再去想他究竟在皇后心中占着什么位置，也懒得思考为什么无能的皇弟可以过得无忧无虑，他只知道一点，身为皇子，他不曾愧对皇后的期待。
虽然他原本会死在宫变中，没能坐上皇位，可他是为皇弟而死，为他母后的期望而死，他没什么好自责的。
萧君离幽幽的叹了口气。
不，不对！
他记得萧君临示意放箭，乱箭齐发，一箭精准地冲着他的心脏而来，朝着皇帝的一箭却只是为了封住他的行动，意不在致死，电光石火间，皇弟却傻了眼似的冲向他的父皇，身子挡在皇帝身前，萧君离矮下身子躲过箭矢，一个侧越把弟弟护在怀中，随后被迫的替他们挡了一箭，又被割开了喉咙这一切发生不过短短一霎，原本萧君离的注意力都放在针对他的杀机上面，却忽略了最大的不合理之处！
他这个弟弟性格懦弱自私，他总是想要很多东西，得不到就只会哭喊，又脆弱胆小，谁如果给他冷脸他都会接受不了，委屈的哭个不停，对皇帝也是从不亲近，参加家宴都要提前做上很久的心理准备才敢在皇帝面前答上几句话，说他突然对皇帝有了孺慕之情？舍身保护父皇？看着他长大的萧君离可以断定，绝不可能。
那他这么做是为什么？他必定是受人指点，而这个人怕是早就知晓一切，这个人知道皇帝心有成算，他利用这次逼宫，让皇弟展示不同寻常的一面，盘算着或许就会入了皇帝的眼。
而这样的人，萧君离只能想到一个——皇后。
接二连三的打击袭来，萧君离甚至有些麻木了，他还能冷静的继续思考下去。
建立在刚刚的假设之上，有几个问题存在：
一，皇后如何得知这一切的呢？一般人可没有卫风的本事。
二，皇后有什么底气把皇弟当成要保的“帅”呢？皇弟有几斤几两他们都很清楚，他一死，天秤会立刻倾斜，在这深宫中皇后有什么砝码能护得住他呢？
三，是和前两点相关，皇后究竟是怎么就认定他必死无疑？她连一个提醒都不给，就这样放弃他了？
皇帝给他步下死局，但还是留下了生路，只要他闯得过，就有涅槃重生让他另眼相看的机会，这对每一个皇子来说都是一样的，不如说，萧君离还有些怜悯萧君临，拥有预知之梦的他或许能摆脱弃子的身份，可萧君临，是已经被扔出棋盘，即将四分五裂的废子。
可这条思路上的皇后更令他觉得可怖，皇帝更多的是冷漠，而皇后是纯粹的恶毒，他一直知道，皇后每天都在用最可怕的话语诅咒所有与她争夺的人，如果她心中的恶意可以化为武器，大概皇宫里的人都能死绝了。
但是当有一天，萧君离想象着，她的恶意不再外露，而是悄然压在心底，带着假面站在一旁，利用她骨肉的死来达成她不为人知的目的真是令人心底发寒的可怕萧君离面无表情的想着。
目前一切都只是猜测罢了，且让他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