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长治二十三年,东宫。
静谧的殿中有一人于榻上安睡,他的身体伸得笔直,双手规整的放在身侧,呼吸声轻不可闻,仿佛这是件不会动的死物,但若是伸过头细瞧会发现这人的额角挂着细密的冷汗,面色苍白得紧,眼皮遮盖着不停滚动的眼珠,长睫不自然的微微抖动,突然,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一下子攥得死紧
天色将明,室内香烟袅袅,随侍宦者瞧了眼外头的动静,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
随即一众侍女鱼贯而入,都把脚步放得极轻,似是怕惊扰了沉睡中的猛兽。她们垂首侯在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原地侯了快一刻,有些心思活泛的不免开始在心下暗暗嘀咕,今儿都这时候了,怎的殿下还没醒?
眼见着时候不早了,小侍从盯着窗外的天色鼓起勇气凑近床帐,“殿下?”
“您醒醒,寅时三刻啦!”
奇怪,殿下从没睡得这么沉过,这要是误了点卯可就出大事了,侍从咬了咬牙,伸手穿过床帐,打算轻轻地叫醒殿下,可这手连块布料都还没碰到,就见床上的人猛地睁开了双眼。
“殿”
本想开口的侍从看清这人的双眼时,脱口而出的话吓得梗在了喉头。
只见这人眼里遍布血丝,一双好看的凤眼在此刻显得格外渗人,他脸上没有一丝情绪,眼睛眨也不眨,直直的盯着面前之人,眼白红的像是要渗出血来,侍从吓得愣愣的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错开眼,起身靠在床头,不知是不是侍从的错觉,好像看到殿下的胸膛起伏的异常快速。
“什么时候了?”男人开口,声音沙哑的像是喉咙干得开裂。
侍从忙给下面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寅时三刻了,殿下。”
有人端着适口的茶水上来,他一饮而尽,温热的水流冲刷过喉口,让他有了一分仍在此世的真实感。
“更衣。”
萧君离想起来了,他还活着,只不过是做了一场离奇又格外漫长的梦罢了,虽然有些真实的过分,又如何呢?他活一天便有一天的活法,而现在,身为太子,他要去上朝了。
金銮殿上,大臣们吵得不可开交,萧君离立于左上首冷眼瞧着,心中只觉无趣。
日日点卯日日是些车轱辘话,就弹劾一大臣作风不良之事,吵了三天,一方联合起来极尽所能地泼脏水,主张严惩,一方是坚决否定说这是无稽之谈,把有的能说成没的,黑的能说成白的,还有一方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直挺挺的杵在殿上,好一副不沾世俗尘污的清高模样。
萧君离在心里轻笑了一声,微微抬高下颌,用余光瞟了一眼端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只见皇上微眯着眼,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闹剧,神色不辨喜怒。
他明白皇帝在看些什么,无非就是看势力勾结,看哪些大臣是哪一派的,看哪些大臣是牙尖嘴利目光短浅,又有哪些是韬光养晦打算一击毙命。朝上没要事的时候,皇帝总喜欢看他们耍猴,虽说能有这个闲情逸致,也是天下大治带来的底气,但萧君离心想,自己要是看个几十年,估计烦得想砍了他们。
他正敛目沉思,忽觉有目光在脸上停留,随即抬眸望去,长睫翩飞,尽显锋锐。
四皇子遗憾的收回视线。他这个皇兄,静时貌若仙人,若是有画纸,丹青照着勾一勾,就是好一副美人图,可若是抬眼看过来,是少有人敢逼视的锋芒毕露。可惜啊,在他面前的人有几个敢抬眼细观他容貌的,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的皮相。
“色中饿鬼。”萧君离在心中暗讽了一嘴。
一看到是谁,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四皇子是个爱美人不要命的家伙,尚未开府,通房丫鬟就养了一批又一批,甚至姐妹同侍也是常事,皇帝不在乎他,都随他去,他居然还乐得自在,既不醉心于权势也不钟情于风雅,唯爱美人,爱美人图,爱美人面,现在甚至连太子的脸都敢觊觎了,不过看在他没别的小心思的份上,萧君离也懒得理他。
夜晚浸在汤池中,萧君离在整理思绪,昨夜的梦着实离奇,这一天下来,他刻意不去回想,免得误了正事,可现在他认为有必要细细思索一番,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是白日里思绪的延伸,既如此,日日醉心于权术的他,怎么会梦到如此荒谬的事呢?
而这诡异的梦甚是可怕,他死了,一箭穿身,利刀割喉。萧君离抬手抚上喉咙,梦中的痛楚太过真实,一回想起来,让他不由得确认一番自己的脖子还是不是完好的。
他想,他没法把这事轻飘飘的揭过,假如是真的有老天爷,是要提醒他什么呢?
他须得确认一番,方能安心。
“二福。”
“诶!奴才来了,殿下。”二福紧忙进了浴房,侯在两步以外。
“孤书房青玉盒里有块玉佩,拿去放在东墙上,此事不许第三人知晓,明白吗?”
“奴奴才明白”虽说很是疑惑,但在太子的威压下,二福还是战战兢兢地应下,出去做事了。
梦境之事太离谱,说出去也没人会当回事,萧君离想着,还是要避开皇后的耳目,要不然以皇后的性子解释起来实在麻烦得很。可翻来覆去地想,也没有其他合适的人可用来做这事,无奈之时,忽然想起还有个人,听那人的意思,现在也颇有几分势力了,此人武艺很是高超,入东宫如入无人之境,正正合适。
今日入睡之前萧君离挥退二福,一人于室中安睡,二福担心殿下睡得不安稳,特意点上了御赐的助眠香,许是昨夜被梦境所扰,耗了心神,今夜他睡得很早,可没多久,还是被人扰了清梦。
“君离。”有人在低声唤他。
低沉的声音好像就从耳边发出,萧君离睡眠清浅,一下就被叫醒了。
睁眼望去,有个挺拔的身影立于一丈之外,奇怪,明明声音听起来那么近,他翻身坐起。
“你来了啊”声音中难免带了几分慵懒困意,萧君离用力睁了睁眼,找回了几分清明。
“你说过的话,可还作数?”
听到这话的男人一时沉默了,他在黑暗中垂首,萧君离看不清他的神色。
沉默在萧君离看来是拒绝,他不免觉得好笑,曾经信誓旦旦的说为他所用,几年不见便改了主意?不愿也就罢了,怎么还连拒绝的话都不敢干脆的说出口呢?让人不免想刺他几句。
“怎么?忘了?还是不愿?”
“不是不愿。”男人终于开了口。
“哦,孤还以为你突然哑巴了。”这一字一蹦的样子看得萧君离额角一跳,他受不了男人这种半天放不出一个屁的样子,话说半截吞半截,估计等他说明白个事,黄花菜都凉了,索性单刀直入。
“那你倒是说说你怎么想的?”
“孤找你过来是叫你做事,但不是在逼你,你愿,要什么孤都给你,你不愿,也无所谓。所以,可以干脆点吗?”
男人终于抬起了头,借着银白的月光,目光细细地在这人脸上摩挲,也看清了那双眼中的讥诮,他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我刚刚是在想,你怎么突然转了性。”
的确,男人能出入太子东宫,这可不是个寻常事,可萧君离却好像一直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更是从没要他做过什么,这块玉佩也是第一次用上。
“我说过的话永远作数,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为你做。”
或许是看到了男人眼中的认真之色不似作伪,或许是男人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有一种让人安稳的力量,萧君离觉得胸中的烦躁之感平息下来,随即想到,几年没见,人家一来就生了火气的自己有些不对。
他往后窝了窝,靠向床头,语气缓和了些,“那卫风,你倒是说说想要什么?”
卫风却好像根本就没思考,轻轻的说,“愿伴君侧。”
“行吧,允你。”
卫风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至于本事到了什么地步,萧君离是搞不明白,明明太子诸率各个武艺高强,可卫风入他东宫是再轻松不过了,这事要是让人知道了,不知得有多恐慌,连皇宫都能入的人,要是起了坏心,皇帝的安全如何保障?
可萧君离不怕,甚至觉得很妙,他知道了世上还有这样胆大包天的存在,只要卫风想,把皇宫搅得天翻地覆都不在话下,这种潜在的危机感让他觉得兴奋,想象着平日里这压抑虚假的一切会被揭开真面目,甚至让他有些微妙的期待,可回过神来,他又会唾弃自己的想法,于国于家,这都不是身为太子身为儿子的萧君离该有的念头。
所以自打从卫风进了宫,把玉佩还给他的那一天开始,他从未动用过这份力量,却也不和任何人提起。
他独享着这份隐秘的快乐,这也是冰冷的皇宫里少有能带给他一分轻松的回忆。
可现在他需要这份力量了,他要卫风的耳目去调查梦境中出现的事是否真有些端倪,他得验证一下,才能彻底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