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帝泪
哥哥的死讯早已传入他的耳中。
肖瑟以为在他有生之年，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但事实总是那么残酷，命运总是那样戏剧。
他扪心自问，自己从未有过夺取皇位的念头，更没有刺杀哥哥的想法。
肖瑟最大的愿望就是战死沙场，留下一段传唱千古的佳话，以此证明皇室之人不是只会躲在宫殿里偷生的懦夫，也可以拼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不朽事业。
哥哥是他最后的亲人。
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二留恋的人之一。
可那个人……就这样死了。
堂堂云明帝国的王，就这样窝囊地死在了自己的宫殿之中。
说来可笑，他的血液都凝固了，尸体才被姗姗来迟的护卫发现。
除了肖瑟，整个帝国似乎再没有人关心肖萧的生死。
而悲痛欲绝的肖瑟也没有时间再在泪海中沉沦，因为这个国家需要一个维系者，而他便是最为合适的那个人选。
未拭尽的泪痕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那么耀眼，可身下的骏马却已开始奔驰。
那个方向……
是乾空。
想让肖萧死的人太多，根本无法锁定真凶。
查？几乎不可能。
刺客能轻易潜入皇宫，绕开数名五阶守卫，实力本就不俗。再加上肖瑟回乾空还要不短的时间，已经足够那人抹去一切踪迹了。
肖瑟终于从整日的担惊受怕中解脱了，对他自己来说，死亡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云明国内并没有那些臣子们想象中的大乱，而是似一粒微小的石子抛入一汪死水中，几乎泛不起一丝波澜。
民众的生活并未有太多改变，仍旧如往常一般平淡。
帝王之死，大概已成为多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帝皇易位，对他们来说也就那样。就算是即位的人换成王瑟、李瑟，他们的生活还不是一样贫苦。
当然，还是有少数人为这样一位善良的君主驾崩感到惋惜。
肖萧是懦弱，是胆小，是没有什么作为。但他在位十余年，国内从未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争或是动乱，甚至连偷盗之人也出现甚少。
只是，可以仁人，不可仁国。
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呵。
……
热泪从脸颊滚落，悄无声息地没入春日的泥土，不留一丝痕迹。
终是马蹄声太急，等不来奇迹。
尘烟散尽，面庞隐去，归期成空。
……
桃花开得正热烈。
朵朵粉红在枝头雀跃，伴着柔和的清风起舞，令蜂蝶驻足，金辉流连。
刚踏入御花园的秦烈眼前一亮。
自从上次那招“杀一儆百”后，就再没有愣头青敢说一句新税法的不是了。
毕竟人还是怕死的，哪有那么多“拼死上谏”的臣子。
上次桃花开时，他身旁还站着那个名为仇万梁的人。
而如今，却只剩下点头哈腰的太监。
皇子们忙得很，几月见不到人影。皇后身体抱恙，不宜出殿。
无人相伴啊。
原本开得明艳的花，似乎也黯淡了几分。本是愉悦的心情，现在却兀地有些悲伤了。
虽说仇万梁执意赴死，但作为下达命令的那个人，心中的不舍以及愧疚愈发强烈。
秦烈悠闲地在园中踱步，不时停下脚步怀念过去的时光。
走了近半个时辰，竟才行了不足一里。
春日本应是百花齐放，姹紫嫣红。可这御花园中，除了粉红就是青绿，似乎少了几分生机。
忽然，秦烈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东西……
当他看清后，心脏止不住地抽痛。
一棵桃树下立着块小小的牌子，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卑鄙之臣妄栽之”
只一眼，秦烈就认出了这笔迹的主人。
是你啊……
仇万梁。
他终于忍不住，热泪滚落，浸湿了龙袍。
秦烈平生素爱桃花，这是文武百官乃至于黔首布衣都知晓的事。
可只有那个人，才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天下知音有几何？而今又向何处觅？
生前功名藏，身后桃花灿。
帝泪入土，泽被百川。
……
醒了。
韩官梓缓缓睁开眼，却发现林地正一脸惊喜地望着他。
“嗨呀，韩兄你终于醒啦！”
他报以微笑，略带好奇地问道：“你怎么比我先醒了？我记得……”
“哎呀，我当时只是力竭了，身体稍稍有些透支。但你嘛……伤得有点重。”林肃摸着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绝不能被他知道我释放剑技时失误，经脉逆流，呃……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到底晕了多久？”
“别关心那么多了，先操心操心自己的身体吧。你失血时间太长，四肢恐怕还得要些时间恢复。好好呆在这里，静静养伤，不要坐起来，更不要到处乱跑。”
大夫打扮的中年人按住韩官梓的肩膀，又嘱咐了几句。
韩官梓没有挣扎，静静地躺了回去。
他能感觉到四肢还有些麻木，而且既然专业人士都发话了，那又有什么理由不老老实实的呢？
天渐渐黑了下来，将整片大陆笼罩在夜幕中。
谁又能知道，明晚的月亮会不会圆呢？
……
冯忠望着云明的方向，长叹一声。
他是真没想到云明帝国内部竟然如此混乱，连一国之君都惨死龙榻之上。
还好肖瑟离开之前就把带来的军队交给他统领，不然情况就有些棘手了。
冯忠明白现在的处境。
那异族灭世的传说不可全信，但不可知的劫数却是实实在在存于世间的。
也许他们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冯忠都会赌上自己的性命，去拼上一拼。哪怕身死，也无甚可惜。
未来明暗莫测，烛光亘古不灭。
它可以瞬息灭掉，也可化为燎原之火，抑或普照万物。
只要坚定相信，只要付诸实践，希望就一直在。
……
仍是那柄残破不堪的木剑，仍是那名青衣朴衫的少年。
十七岁的七阶剑士，恐怕是举世无双。
可他的脸上却几乎没什么生动的表情，似乎根本不具备这个年纪的少年应有的活力与热血。
他不停地擦拭着那把剑，神情专注而认真，仿佛那是什么神兵利器。
但它看起来就是一把破剑，根本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可它有个名字。
那位五百年前的君主，站在高台上怒号。
他拿着一把木剑，指挥着为数不多的守军顽强抵抗涌入城中的敌人。
可惜命运不给他留一分情面。
终是守不住。
帝王脸上露出决绝之色，不等敌人靠近，便自刎而死。
泪水滑落，滴在剑上，留下点点斑痕。
此剑，名为帝泪。
……
要说一个国家中最无需低声下气，阿谀奉承的，恐怕就是帝王了。
不知有多少人在生活和社会的打磨下刓方为圆，成为自己曾厌恶的那种小人。
不知多少自认清高的人变得贪贿无艺，堕落成自己曾低眼相看的卑劣者。
欲望加之于人，总让他们变得不像自己。
而帝王总归是不同的。
他们的欲望恐怕只有称霸天下或是安定四方，并无小利之求。
因为他们已经有了常人所有的所不能有的一切，便就没了这方面的欲望。
但称霸天下终不是挥挥手就能做到的。
不知多少帝王为之落泪，感叹自己的无能；又不知有多少帝王为之白头，穷尽一生也无法实现梦想。
帝王之泪，饱含常人所不能及的宏图未竟之悲，老来无力之怆，愧于先主之怍，名声凋敝之忧。
虽说他们有着近乎至高无上的权力，但背上的责任亦是重于泰山。
帝王之泪不为谁而流，只为国而流。
……
又过了许久，韩官梓终于挣扎着起了身。
今晚的军营格外安静，几乎是落针可闻。
旁边的几名伤员正熟睡着，脸上没有一丝严肃和冷漠，却是一种令人安心的温和。
他们贪恋着梦中的温情与美好，不愿醒来。
他轻手轻脚地走出营帐，没有惊动正在打盹的大夫。
他第一次觉得夜晚如此安静，安静得像是整个世界就剩下了他一个人。
韩官梓心中的不安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仿佛有人在他心底缓缓敲着一口古老的钟，声音不大，却时刻不停。
春日的夜晚还是有些冷的。
风止住了脚步，似乎在为逝去的英灵默哀，发出无声的叹息。
它曾去过无数地方，却从未到过这样令人心生悲意的土地。
远处小山上仍是黑沉沉的一片，仿佛有着皎洁月光也驱不走的阴霾。
也许月儿在想，昨日照拂过的人，怎么今天都不在了呢？
哦。
都……
都死啦。
韩官梓默默低下头，双手放于胸前。
尽管他从不信神佛，但此刻仍是希望那些战死的人的灵魂，能够去往西方的极乐世界，享受永世的安宁，不再为战火所扰。
安息吧。
泪珠缓缓滴落，落在赤水河畔，落在血色荒原，落在安葬着无数热血将士的土地上。
他的长发被撩起。
是风。
风又吹了起来。
它在呜咽，在啜泣，在嚎啕，在悲鸣。
它要当英灵的指引者，带领它们去往它们该去的地方。
……
又是一子落定。
局部的争斗已落下帷幕，双方各有损失。
白棋弃子做活后争得先手，但黑棋不肯退让半步。
双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