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连樱多年练就的功力,一目十行,能快速把剧本看个大概。
两万多字的剧本,十多分钟,已经拉到最后。
可她又把屏幕上滚了几页,盯着几句话翻来覆去地看。
最后把笔记本还给弗兰,由衷说:“很棒的本子。”
弗兰对称赞照单全收,“那我们谈谈条件,经纪约两年,四六分成,公司四你六,前期包装、训练我们来准备,不占收入与……”
连樱摇摇头,打断了她,“但对不起,我不拍电影。”
弗兰准备好的丰厚条件全卡在了喉咙口,“连小姐,您不妨听我说完。”
“对不起,和条件没有关系,我只是不拍电影。”
“你可以在我的条件上再加,我们好商量。”
“我没有条件,抱歉,只是不拍。”
弗兰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蒋其岸。
蒋其岸嗤了声,朝弗兰抬了抬下巴,一张讽刺脸。
接着,站了起来。
“你干嘛去?”弗兰喊住他,示意他解决完事再走。
“处理跳楼的。”
蒋其岸挥挥手机,自顾自走了。
弗兰没把他追回来,但再看连樱时,很无奈。
“连小姐,下回给个面子,别拒绝得那么快,尤其是不要在他面前这么快拒绝我。”
“为什么?”
“蒋其岸这条黑狗从开始就和我说,你不会接,我不信邪,还想直接去你们剧团找你,他把我拦住了,让我别去自取其辱自找没趣,说了一大堆怪话讽刺我。”
“……”
蒋其岸说怪话?讽刺人?还一大堆?连樱想象不出那个场景。
她沉默片刻,实在忍不住问,“弗女士,他不是你老板吗?”
哪有直接对老板骂“黑狗”的。
弗兰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他外号,圈里是人都知道。他不介意我这么叫他。对了,你叫我兰姨就行,大家都这么叫,弗女士很难听,一不小心会被叫成胡女士。”
“胡?兰?”
“不,比这更糟糕,如果雇主是个hu和fu,lan和nan都不分的,我就整一个湖南湖南,直接改名换姓,背宗弃祖,调换祖籍。”
连樱被弗兰逗得直笑,蒋其岸的总助竟然会是这个样子。
怪好玩、怪有趣的一个人。
“还好蒋总不是。”
“不是他。”弗兰轻描淡写地跳过了这话题,锲而不舍地问,“连小姐,我们能给的合约剧本都是最好的,你真的慎重考虑一下,签约金的事好商量,条件更不用担心。”
连樱抿唇摇摇头,“不是条件的问题,电影和舞台不一样,我驾驭不了,找不到感觉。”
她在校的时候帮同学拍过短片,对着黑色镜头,她觉得浑身被绳子束缚住,没有在舞台上的游刃有余。
弗兰思索了下,品出连樱大约家庭优渥,金钱对她构不成吸引。
只能调转角度,从专业入手。
“这没关系,合岸传媒有很多表演老师,木头都能□□成视帝,你功底很强,肯定没问题。你与我们合作,可以接触到最专业的人,这样好的剧本,合岸不止一个,许许多多会等着你挑。”
连樱摆出第二个理由,“我不进圈,对不起,不习惯,我不会应酬也不会交际。”
演戏剧,总会和些奇装异服或是癖好古怪的人打交道,这已经让古板的教授爸爸头疼了。
当年她上戏剧学院前,和家里做了保证,不进娱乐圈,只做戏剧演员。
曾祖母出国前是名门闺秀,听说过很多女演员和豪门子弟的绯闻,但下场无非那样。
“那圈子不干净,你远着点。”老人家最宝贝她。
弗兰莞尔,“这不是事,有蒋其岸在,谁也勉强不了你。”
“那如果是他要求呢?”
弗兰滞了一瞬,失望地问:“我是一点希望都没了吗?”
“我有点固执。”连樱肯定。
“好吧。”弗兰站起来,无奈认命,“我去找他认输。”
她往玻璃门那儿走,正面撞上昨日中餐厅的那个助理。
“冯涞,什么事?”看来这位就是刚刚他们口中的冯助了,不等冯助说话,弗兰先发难,“你给他找药了吗?他感冒嗓子哑了你们没发现?”
“啊……抱歉,兰姨,是我疏忽,我等下去找药。”冯助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递给弗兰,“老板说,让连小姐看下这个。”
弗兰抽出文件袋内的纸张,瞧了眼又塞回去,走回来递给连樱。
连樱以为是合约,她婉拒,“真的不用了,什么条件我都不考虑。如果这个剧本有改舞台剧,随时联系我。”
她是真心喜欢这个剧本。
“你打开看看。”弗兰含笑硬塞在她怀里,一边摸出不停震动的手机,看了眼后神色略有不自然。
她吩咐冯助,“照顾好连小姐,我去处理那边。”
弗兰匆匆走了,连樱捏着牛皮纸袋,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
里面静静躺着一叠纸,却不是合同。
是《一日情人》剧本的手写稿。
手写稿和电脑上的版本并不完全一样,陈旧泛黄的纸张上重叠着两种不同的字体。
底层蓝黑的钢笔字,娟秀、轻柔、工整,是个对故事满怀浪漫与崇拜的卫道士,写下至死不渝的爱情。
上层炭黑的铅笔字,难看、粗鲁、杂乱,是个痛下杀手的暴君,把至死不渝变成注定的离散。
这次,连樱是一个个字念下去,捧着薄脆的纸张,如捧着圣人的经文。
她的心被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拧成了麻花。
一种分裂下被撕碎的痛楚。
冯助来提醒连樱进屋,伦敦又要下雨了。
她把手稿捧在怀里进屋,顺手脱掉了鞋,窝进柔软的沙发里,把自己和外界隔绝。
这是连樱惯常背台词的习惯。
甚至没有注意到坐在了那本《青鸟》的一张手抄稿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翻到最后一页。
原稿上,女主唱着一首歌,迈向了一个团圆的喜剧
暴君在最后一页的大团圆上,打上了个巨大的叉,写下了连樱在笔记本上看到的那个聚散终有时的结局。
那首歌,连樱会唱。
叫《新生》。
可暴君把它变成了女主唱不出口的歌。
她闭上眼,手揪着自己的领口,心脏剧烈地颤抖,为没有唱出的歌心碎。
平复心情,睁开眼时,蒋其岸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她旁边,在看她。
很近的距离,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坐下,又看了多久。
连樱去找自己的鞋,为自己的失礼满怀歉意。
蒋其岸宽容地搭了把手,在她穿鞋的间隙,修长的手指伸出,要收回手稿。
连樱下意识护了下,接着意识到这动作不对。
她装作大方地交还给了他。
“真的很棒,您旗下的编剧很有才华。恭喜蒋总……”
蒋其岸的眼神随着那个总字又变回了苍凉。
连樱发现了,“蒋总”是他的禁忌,奇怪的禁忌。
“蒋其岸。”连樱脆生生叫了他下。
他平静无波地“嗯”了声作为应答。
“对不起,剧本很好,但是我……”
“不接。”他接住了她的下文,低沉的嗓音在干扰她的“固执”。
可惜,连樱的“固执”此时还顽强。
“对不起。”
“没事。”
他抬了手,示意冯助让连樱走。
连樱是意外的,他蛮横过、□□过,到了此刻,却是轻易随她做决定。
她站了起来,临出门,忍不住回了次头。
蒋其岸独坐在沙发上垂着头,又在摆弄那只素银的打火机,上下翻动,火苗不时燃起又消失,映着他冷薄的侧颜。
竟是落寞。
明明无理的是他,粗鲁的是他,放过的也是他,现在轮到连樱行使权力的时刻,她却莫名愧疚。
门槛就在眼前,她没踏过去,踩在了散落在地上的《青鸟》的手抄稿上。
连樱弯腰捡起来,发现这字迹和剧本的蓝黑钢笔字一样。
冯助伸手来接,连樱没给,她转身递给了蒋其岸。
蒋其岸接了,她没放。
又是四目相接的一刻,两只手,在一张纸的两端。
蒋其岸仰面瞧她,
薄情寡义的脸带着脆弱,可称得上是恃靓行凶,蒋其岸做到了。
连樱的“固执”在瓦解。
但另一份“固执”也在回来,这份“固执”让她做了大半年的梦,梦里有蒋其岸。
“为什么会把团圆的结局改成那样?”
她弱弱问,不敢大声。
蒋其岸用了点力,抽回了那张《青鸟》,和《一日情人》一起,放进牛皮纸袋。
他重新叠好封口,把牛皮纸袋放在身侧,压在掌心下。
继续仰面瞧她。
“为什么?”连樱按捺不住好奇,不由提高了声音,“差的很多,第二稿之于第一稿,是留皮去骨。”
留皮去骨,是见血的手术。
“你接,我告诉你。”
“我演不了,我不喜欢镜头。”
“你可以的。”
“你都没看过我演戏。”
“看过。”
“什么时候?”
他顿了下,“梦里。”
一来一往,蒋其岸这次没有用沉默应对她。
他在无理取闹,纵容了连樱接下来的大胆。
她顺势坐了回去,就在刚才的位置,却比刚才的距离更近。
倾身向前,伸出一根手指,在将要不要的距离,描摹着蒋其岸眼角疤痕的曲线。
“刚刚兰姨说条件随我开?你那么大方吗?”
“我给得起。”
“什么都给得起?”
“你开个试试。”
“一日情人,会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
连樱收回了手指,离开他,走到露台的铸铁玻璃门前,雾气蒙住了玻璃。
她蓦然想起一句话:雾,让伦敦变成最轻浮的妖姬。
她抱紧自己的双臂,咬了咬嘴唇。
下定了决心。
“一日情人,你做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