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雨夜野寺
水路绕过兖州后,南荣明泽一行改为骑马赶路,天不亮就启程,深夜才落宿。
因为不走官道,遇到没有客栈的时候,席地而卧过一夜的时候也是有的,南荣明泽行军多年,自然不在话下。
一开始也担忧魏言希承受不住这么紧迫的行程,但观察了几日,发现她除了情绪低落外,马术精湛,体力也很充沛,完全不输他们这帮大男人,也就放下心来,安心赶路。
到达距离济南府还有近百里的泰山县城时,刚过了申时,晴空万里,白云悠悠。
南荣明泽犹疑了一下,现在打尖天还尚早,但一气儿赶到济南府还得三四个时辰,到了只怕又是半夜,且这一路没有人烟可供休整。
一下没了主意,于是问道:“魏姑娘,要是我们一气儿到济南府,怕是亥时才能到,你能行吗?”
魏言希知道这一路南荣明泽都在顾及自己,越是这样,她越不想露怯,道:“要不要比试一下?”说完俯下身抖了抖缰绳,一抽马鞭,就窜了出去。
南荣明泽暗笑,这憨丫头,激将法对她屡试不爽。
马背上的少女手执马鞭,斜阳西下,颇有一副飒沓如流星的飒爽之姿。
天黑后,他们速度也慢慢放了下来,到了山底下的小道时,头顶轰隆隆阵阵闷雷响起,紧接着电闪雷鸣,迎来了一场暴雨。
不消片刻,众人都淋了个透,夏天衣服单薄,湿了的衣服紧贴着身体,身体曲线毕现,南荣明泽瞥了一眼魏言希,少女曼妙的体态毕露,忙拿一个鹤氅把她包裹住了。
她冻得直打哆嗦,依然抬起头冲她感激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银牙。
这几天,南宋明泽一直围在她身边嘘寒问暖。她对他的态度也不再那么强硬。
这一笑,让他暗暗松了一口气,竟然有一种拿下久攻不下的城池的感觉。
其实,魏言希也明白,杀死他父亲是那几个杀手,不是南荣明泽。而且那天如果不是南宋明泽折返回来,她也没命了。
至于为什么南宋明泽选择她家铺子,也许是天意。
所以她心里渐渐不再强烈地抵触他。
他苦笑:“没想到今天这么大的雨,让魏姑娘跟着遭罪了。”
夏季的雨水充沛,大滴大滴的雨水打得树叶子哗哗作响,砸在人身上有隐隐的痛感。
魏言希牵着马继续磕磕绊绊走在泥泞的小道上:“公子言重了,我自小跟着爹爹走南闯北。几年前我们深山里遇过狼群,一天一夜不敢睡觉只能不停地烧火,把一棵树都快烧光了,直到路过的驻军遇到救了我们,淋一场雨跟被差点被狼吃掉算什么呢。”
南荣明泽闻言一惊,狼是极有耐心又狡猾的,被那种恐惧包围一天一夜是什么滋味可想而知,看她却笑谈似的毫无波澜,可见真是从小摔打惯了。
他们走的山间小路,荒无人烟,一时间连个避雨的地方也没有,只能踏着泥泞继续前行,雨势越来越大,那油纸伞撑着挡不了几滴雨,风雨中擎着还费力,干脆都扔了。
人疲马乏,又冷又饿,捕吏们都开始愤懑抱怨,还好刘凌走在最前面一边探路一边高声唱着曲。
“红绫被,象牙床,怀中搂抱可意郎。情人睡,脱衣裳,口吐舌尖赛沙糖。叫声哥哥慢慢耍,休要惊醒我的娘。可意郎,俊俏郎,妹子留情你身上……。”
淮安离着南都近,又靠近运河,十里秦淮上的淫词艳曲一点都不比南都逊色,刘凌这是顾及着有魏言希在,没把更露骨的唱出来。
一群捕吏听着哈哈大笑起来,气氛活泛了起来,不再抱怨。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调剂大家情绪的办法,南荣明泽没有打断他,只是用鹤氅把魏言希头也包住,尽可能让她少听到这些,陪着她走在最后边。
一众人都精疲力尽的时候,发现一条上山的小径,想是有人家,绝处逢生,大家又有了气力。
等爬了上去,竟是座古寺,刘凌忙叩了门去求宿,佛门慈悲,刘凌又能言善辩,好话一大串,很快就有几个小沙弥来迎他们进去。
这是个山野小寺,人迹罕至,统共不过五六个小沙弥,住的大通铺,只有一间善客的空置客房,当然得留给魏言希。
刘凌和捕吏们将就着挤在了廊下和厨房,南荣明泽想着不如去大殿内礼佛,受不住了就在和尚们做功课的蒲团上将就一下,想必佛主也不会怪罪。
魏言希已经换好了衣服,穿着件给善客预备的直裰,衣服有点大,人在衣服里晃荡着,更显得纤弱。
她看着南荣明泽一身衣服滴着水,肩膀上的血迹殷红,分明是伤口又裂开了,打开门嗫嚅道:“公子,这房内有两铺炕……”
南荣明泽一哂,心头突了一下。忙敛神道:“在下将就一晚不碍事,不能毁了姑娘清誉。”
魏言希笑道:“我又不是高门大户的贵女,清誉于我没有多大分量,何况清誉不清誉也不在这虚礼里,公子光明磊落自然问心无愧。反倒是公子本就有伤在身,又淋了场大雨,倘若明天病了,岂不是耽误了行程。”
南荣明泽最忧心行程,想了想这深山古刹中,也难有人会传闲话,迟疑了一下,还是进去了,至少把一身的湿衣服拧拧干也行。
房间简陋,南北各一铺炕,窗下有一黑漆木桌,但胜在干净,隐约还有檀香的味道,他先把靴子脱了下来,里面的水哗啦一下都带了出来,言希便帮他把靴子倒扣着放在了廊下控水。
他有些赧然道:“魏姑娘可否行个方便,我想把衣服换一下。”
魏言希闻言,脸上霎时红了,忙出去给他带上了门。
他换下湿透了的衣服,肩头的伤经这暴雨淋漓,原本结痂的伤口又给浸开了,包扎的布条摘下来,又撕扯下来一些皮肉,汩汩的冒血,他试着擦拭一下,怎奈胳膊够不着,便也不管了,换上了那善客的粗布直裰,布料太粗磨得伤口生疼,也顾不得了。
待他换好衣服魏言希进来时,肩头的血已经又浸湿了衣衫,魏言希呀了一声,道:“公子,我去厨房给你找些热水擦洗一下,不然明天怕是要溃肿。”
南荣明泽忙拦住她:“厨房里都是捕吏落宿,魏姑娘不便前去,还是我去吧。”
魏言希摇头:“你伤口还在流血,不宜搬动重物。若是不放心,你同我一起便是。”
厨房里已是鼾声一片,刘凌和这帮捕吏,借着厨房的灶火把衣服烘了个半干,大部分都睡得东倒西歪了。
刘凌自己坐在门口拿着一个酒葫芦正酣畅淋漓地喝酒,明泽皱了一下眉头:“佛门净地……”
刘凌打断了他嬉笑道:“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
然后高举酒葫芦向着大殿高声道:“我敬佛主一杯。”
魏言希眼明手快一把把酒葫芦夺了过来:“刘捕头,借用了。”
刘凌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俩,对魏言希道:“魏家丫头,可要爱惜自己,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虽然这一路,南宋明泽始终守礼有节,但男女共处一室,刘凌当然是担忧魏言希吃亏。
但很快转念一想,魏言希跟了他未必是坏事,就算南荣明泽已经有了家室,做个妾,对于魏言希这样的出身也不吃亏。
但他这几句话,让那两人都有些窘。
魏言希涨红了脸:“说什么呢,他是身上有伤……”
南宋明泽还是迟疑了:“魏姑娘,我还是跟大家一起睡厨房吧。”
魏言希轻喝一声打断了他:“难道你做不到光明磊落?”
刘凌瞧了瞧南宋明泽肩头还在浸润的血迹,挥挥手道:“罢了罢了,我也不是你爹,管不到你身上,我就在廊下睡,你有事就叫我。”
所幸厨房不只有热水还有些野菜窝头,真是意外之喜,两人提了热水,拿了几个窝头回房间。
饿极了的时候不挑剔吃食,几个窝头下肚,恢复了一些气力,魏言希心满意足地仰倒在床上担忧道:“只怕和尚们明天的朝食没了。”
南荣明泽笑道:“无妨,叨饶了他们,我多留下一些香火钱。”
魏言希见他坐在床边迟疑着未处理伤口,便道:“你赶紧把伤口清洗一下吧,我不看你,”说着翻身趴在了炕上顺带捂上了眼睛。
她一个姑娘都这么磊落,自己要是再扭捏反倒矫情了。
于是解开了直裰,就着热水拿帕子擦拭,怎奈肩膀这位置属实尴尬,两个胳膊都够不着。
魏言希坐了起来,仍旧捂着眼睛局促着:“还是我帮你擦洗吧。”
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娇憨,让南荣明泽忍不住嘴角上扬。
把帕子递给了她,这才发现她满脸通红。
他转过头不去看她,少女柔软的手指隔着帕子一下一下抚触着他的肌肤,淡淡的花香萦绕在他头顶,他心里突突地跳着,心里疑惑这都被大雨冲刷了这么久,这香味又是哪里来的。
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却迎上了她的目光,电光火石般,两个人赶忙移开了视线,都装作没看见。
南荣明泽征战多年,身上的线条紧实流畅,言希没想到看着这么瘦的人,原来衣服包裹的竟然全是散发着力量的肌肉,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魏言希触碰第一下就感受到了来自年轻男子的阳刚魄力,顷刻呼吸窒住了似的。
清理完又倒上一些刘凌那里拿来的烧酒,重新包扎了,魏言希赶紧回到了自己那铺炕上。
逮了被子盖上,转过身匆匆道:“困了,公子,我睡了。”
南荣明泽穿好了衣服,吹了蜡烛也躺下了。
黑暗中,窘迫少了很多,空气又活泛了起来,明泽道:“姑娘不用总叫我公子,我姓南荣,小字风遥,出自韦应物的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你以后叫我风遥即可。”
说罢他就后悔了,她不通文墨,这下又卖弄了,怕惹她难堪。
她倒是不觉得,翻了个身转过来对着他一本正经道:“公子以后也不用叫我魏姑娘,我姓魏,名言希,没有小字。”
南荣明泽笑道:“姑娘若不嫌弃,我给姑娘选一个。”
魏言希没说话,南荣明泽只当是她默认了,想了想道:“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南风如何?”
心头突然惴惴的,这两句诗言简意赅,通俗易懂,不知她可要误会了。
谁知,她小声嘟囔道:“南风?还北风,西风呢,不行,听起来不像个女孩名字,也不似多么有文采。”
南荣明泽松了一口气,她关注的原只有名字,笑道:“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就叫莫莫吧,你就像山间的葛草,生命茂盛。”
她含糊着答应了一句好,再听已经呼吸均匀睡着了。
南荣明泽勾着头看了一下,有些失望,低声唤了一句“莫莫”,见她并未答应,也无奈躺下了。
魏言希没有睡,她静静地盯着屋顶的房梁和檩条,应该是最普通的松木,用的抬梁式结构。
想必是工匠在佛主眼皮底下干活,虽不精致但足够结实,如果是父亲,能做的更熨帖。
毕竟父亲的死和他脱不了关系,她这样跟他渐渐熟络起来,谈笑风生的,总有一丝愧疚。
可刘凌说的没错,父亲死了,秦家的婚事也黄了,如果不跟着南宋明泽去京都,只怕今后生计都成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