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白靴子
“她怎么了?”
“怎么突然就晕了?”
“恶作剧?还是想讹我?”
“你醒醒,喂,别装了,醒醒……”
元满从一片白光中醒来,最后停留在她脑子里的是小元满追着巴士,边哭边跑的画面,那种与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分离的伤感和痛苦,让她久久不能平静,睁开的眼睛,过了许久才慢慢聚焦。
她在一个安静雅致的房间里,天花板正中间悬挂着羽毛灯,胡桃木的桌椅,质地古朴,桌面上摆着的台历上印着“如意居“三个字。
她竟然还在芳芳的民宿里。
“你终于醒了。”林酉时看到她醒来,松了一口气,漆黑眸子盯着她的脸,似乎有话要问,但是碍于身边有别人,不好问出口。
“再不醒,我就要报警了。”芳芳冷哼了一声,但是表情明显轻松了许多。
“我睡了多久?”元满迷迷糊糊问,她嗓子干哑,说话的声音像被粗砂纸打磨过。
“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林酉时准确报出时间,“比之前苏醒时间要短。”
她在梦里度过了一年多,这里竟然才过了一个多小时?
“郑老师走了……”元满脑壳生疼,脑子里也乱得很,突然她想到了郑老师留给自己的那把弓,慌张地跳下床,到处找:“弓呢?郑老师留给我的弓呢?”
“那把弓还好好的,只是不在这里……我们回去后,我帮你找,你一直将它带在身边,我猜应该还在你的宿舍里。”林酉时怕她弄伤自己,从背后抱着她,用双臂的力量将她紧紧包裹住,唇贴在她的耳边,柔声细语地安抚,“冷静一点,看清楚,这是哪里?”
元满睁着眼睛,四处看了一圈,脑子里混乱的画面才慢慢平顺,属于两条时间线不同人的记忆慢慢归位。
“这里没有郑老师……”元满喃喃道:“我不是那个元满。”
芳芳被元满神神叨叨的样子吓到了,连连往后躲,“她到底怎么了?你们来我这到底想干什么?不说实话,我就报警了……”
林酉时将元满抱到床边上坐好,站起来充满歉意地对芳芳说:
“对不起,我们无意吓你,来这里纯粹是想让元满找找以前的记忆。她……生病了。”
芳芳躲避的动作僵住,站直身子,惊讶问:“生病了?什么病?”
林酉时面色沉重地吐出几个字,“阿……兹海默症。”
“阿兹海默……那不就是……”芳芳捂住嘴巴,“老年痴呆”四个残酷的字眼终于没说出口。
林酉时点了点头,“就因为这个病,所以她状态不好,记忆也断断续续的,以前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包括,你的名字。我带她来就是想让她见见故人,找找记忆。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困扰,真得非常抱歉。”
不知道是林酉时道歉的态度太过真诚,还是从未想过小时候欺负过自己的人会得“老年痴呆”,芳芳整个人的姿态都变了,肩膀松懈下来,从刚才的剑拔弩张变成了温柔又有些悲哀的面孔。
她愣了一会神,问:“确诊了吗?会不会是误诊?她还这么年轻。”
“国内最顶尖专家会诊的结果应该不会有错。”林酉时说。
“她就是因为这个病才退役的吗?”芳芳的声音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尖锐了。
林酉时点头。
芳芳看向元满,这个让她恨了将近二十年的人,此刻就像个迷路的孩子,静静坐着,一脸的迷茫与困惑。
她突然很想说,“元满,这都是“报应”啊。”
可……罪不至此,她罪不至此呀。
“算了,算了……”芳芳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就当大仇得报,以后再不想那些破事,我也该往前走了。”
元满脑子里都是梦里小元满的记忆,那边的记忆越是清晰,这边的记忆就越是模糊,越是虚幻,她很害怕,忍不住焦急地问芳芳,“你能跟我说说我们上学时候的事吗?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拜托了!”
元满请求的语气让芳芳很不习惯,表情古怪地坐了一会,还是答应了。
她把二人带到了民宿中的小咖啡馆里,亲手为二人冲泡了一杯意式咖啡,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再加上元满的病要一直服药,所以她给元满那杯是无咖啡因的。
伴随着咖啡袅袅香气,芳芳的声音缓缓响起。
“其实我很喜欢你,元满,我真的很羡慕你,倒也不是羡慕你的家庭条件,毕竟那个时候,一个村子里,贫富差距虽然有,但也没那么大。我羡慕的是,你有一对全心全意爱你的爸妈。你是咱们班第一个穿靴子的,白色的,边上带着小流苏的靴子,还是小羊皮的,真是太漂亮了,我永远记得那双靴子……听说花了家里两个月的生活费。那个时候谁家会花两个月的生活费给正在长个的女儿买一双白靴子?只有你家,只有你爸妈肯。”
“小学的时候,你就像个公主一样,在家里备受宠爱,在学校高高在上,把我像仆人一样使唤,命令我早上去你家接你,我在门口等着你,听着门里面,你的妈妈轻言细语问你,鸡蛋要几分熟?牛奶够不够热?要不要带几块饼干去学校里当点心?你的爸爸则哼着小区蹲在门口给你刷靴子。那双靴子永远都是雪白的……白的刺眼。而我呢?我早饭永远都是两块红薯,不但没人给我刷鞋,我还要趁着上学前的时间给爸妈做好中午的饭,再把他们的出去摆摊用的东西准备好,跟你比起来,我从来不是小孩,我从来都没有过童年。”
“毕业后很多年,我还是时常想起你,想起你撕我书时的样子,想你捏着鼻子对大家说,‘她好臭哦’时的表情……想我为什么不离你远点?为什么不让老师调座位?为什么从不反抗……后来我想清楚了,我没法离你远点,因为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偷窥你的点滴幸福,一边羡慕,一边幻想着拥有这些幸福的人,是我。”
“让我这样嫉妒,宁愿被欺负也想要靠近的一切,你竟然不记得了……说真的,我现在有点同情你……”
芳芳说话时,林酉时一直看着元满,她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直到芳芳说“我同情你”时,才自嘲地笑了笑,“也许是报应吧,伤害别人总要付出代价。虽然这个代价确实不好,但我还是想对你说声‘对不起’,无论小的啥时候我是出于什么心理,年幼无知也好,恃宠而骄也好,都不能成为伤害别人的借口。是我做错了,对不起。”
过去了那么久,再加上得知元满得了重病,忘了过去的所作所为,芳芳根本没指望从她口中得到“对不起”,可她说了,而且说了两次。
那些压抑在心里的委屈,突然跨越了时空,重新翻涌而来,眼泪也跟着落得猝不及防。
“你当年真的是个混蛋……”她哽咽着,“但是,算了,都过去了……你走吧,我就当从来都不认识你。”
“对不起。”元满起身,“再见,芳芳。”
芳芳也站了起来,一巴掌扇在元满脸上,然后她看着被打得一脸懵的元满,哈哈大笑,笑完了,又咬牙切齿地对她说:
“记住了,我叫刘如,从来不叫什么芳芳!芳芳是你给我起的名字,你说这是你赐给我的名字,要求全班同学都叫我芳芳,我又不是你的奴婢,你凭什么给我‘赐名’?现在我将这个名字还给你,快滚吧,元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