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另一个元满
她是被蚊子盯醒的，睁开眼睛天已黑透，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她顿时害怕起来，抬头张望，看到村子里透过来的零星灯光，心才放下一些，慢慢从树上滑下来，深一脚浅一脚往家里走？
家里没有亮灯，似乎没有人，她正想推门，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孩童的清脆嗓音：“你家没人，都去医院了。我妈让我在这等你，喊你去我家住一晚。”
元满回头，看见一个男孩，男孩长了一张嫩生生的脸，酷似她“臆想出来的男人”林酉时。
“林酉时？”她试探地喊了一声。
男孩点头。
元满诧异，“你怎么也变小了？”
林酉时一听就不乐意了，双手叉腰，恶狠狠道：“我只比你小一个月，元满，你别太欺负人！”
“你不记得了？”元满试探问。
“记得什么？”小酉时皱眉想了一会，突然恍然大悟，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毛票，塞进她手里，一脸嫌弃，“就欠你那两毛钱还追着要。小气鬼，喝凉水。”
元满看着手里两张陌生的一角纸钞，彻底蒙了，着急地一把抓住他地肩膀，使劲摇晃，“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就得把我带回去，不能装傻，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小酉时冷静地推开元满地手，慢慢后退，一步，两步，然后转身狂跑，边跑边喊：“妈，你快来呀，元满她疯了……”
最后，元满是被小酉时地妈妈带回家地，那个让她称呼自己“林婶”地女人长了一张与林酉时酷似地脸，标致温柔，跟她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
“小满，别着急，你妈妈一定会没事的。吃了这碗面，就在婶子家里睡吧，一觉醒来，也许妈妈就回来了。”
小酉时挡在妈妈身前，护着妈妈，并一脸戒备地盯着元满，生怕她真得疯了，伤害他妈妈。
那种只有孩子才有的纯真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元满叹了口气，确定这个小酉时确实不记得之前的事了，或者，小酉时就只是这里的酉时，跟外面的世界那个疯疯癫癫的林酉时不是一个人。
元满对眼前的局面毫无头绪，但酉时妈妈下的鸡蛋面实在太香了，她现在这个小小的身躯，只抵抗了几秒钟，就被铺天盖地的饥饿打败了，抓起筷子大口大口吃面，边吃边脑力风暴。
她其实怀疑过，这里是不是她臆想出来的空间，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她否定了。
一来，她的病情虽然不容乐观，但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恶化到这个地步。
二来，如果她真的犯病陷入自己的幻觉中，爸妈早就把她送进医院，一针镇定剂打下去，怎么着也会缓和一些回到现实，不至于到现在还出不去。
如果不是病中臆想，那眼前的一切要怎么解释？
难道林酉时说的都是真的？
这里是另外一条时间线？
平行空间？
元满被自己这个结论吓到了，如果真有什么别的时间线，那“狗仔”林酉时说得是真的？她过得是别人的人生？
那她原本的人生是什么样子？
她到底是谁？
脑子里一团乱麻，味道倒还挺好，一碗面很快就见底了，酉时妈妈欣慰地拍了拍她的头，劝说她去洗漱睡觉，并拿了一套小酉时的睡衣给她，那套印着熊猫头的纯棉睡衣，带着香皂和阳光的味道。
这个味道她很熟悉，记忆中，小时候她的衣服总是带着这个味道，完全不像这个时空里的小元满，衣服上总有股淡淡的霉味。
元满换好了睡衣，爬上小酉时的床，小酉时也已经洗漱好，正抱着枕头，准备去妈妈房间睡觉，看她坐在床上，盯着她瞧了又瞧，欲言又止。
元满被这小p孩看得不耐烦，“有话就说！”
“你以后就住我家吧……”小酉时一脸大度，纯真的黑眼睛里写满了怜悯，“反正我爸每天住山上鸡场里，家里就我和我妈，房间也够。但，你不能发疯……”
元满看着眼前这个明显极力隐瞒着什么的小孩，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那个提醒她“不能让妈妈喝那个药”的声音，又在大脑里响了起来，这次是在哭。
“我没有妈妈了。”
喉咙突然被什么东西梗住，鼻头发酸，眼睛里有热热的液体溢了出来，淌了她一脸。
小酉时被吓了一跳，慌手慌脚地拿纸巾往她脸上胡乱地抹，改口道，“你发疯也行，只要别拿刀……哎呀，别哭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还不行吗？这样，我把新买的随身听给你玩两天……”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盒子，塞进她怀里，一脸心痛，“我自己都还没舍得用呢，拆封都没拆封。别哭了啊，让我妈看见，她非揍我不可。”说着抱着枕头，落荒而逃。
元满其实没有想哭的冲动，至于为什么眼泪流得这么凶，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小小身体原来的主人，那个小元满在哭。
她小时候很幸福，没经历过这种事，但现在都在一个身体里，她也脱不开身，只能耐下性子安抚小元满，“别哭了，你看，林酉时把新买的随身听给你了，你这个小邻居还不错嘛。”
但是小元满不听，她只是在不停地哭，反反复复重复两句话：
“我没有妈妈了。”
“没有妈妈也就没有爸爸了。”
元满无可奈何，只能静静等着她哭完，这一等就等到了天亮，小元满在她脑壳里哭了一夜，她即便睡着了也能感受到那份悲寂恐惧，忍不住在梦里颤抖着蜷缩起身子。
即便是这么差的睡眠也没能睡到自然醒，元满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就被拍门的声音吵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见小酉时慌慌张张跑进房间，拉着她往床底下躲，“你奶奶来打你了，快躲起来。”
元满睡眼惺忪的，还没回过神来，“打我干什么？我又没做错事。”
“她打你什么时候需要理由了？”小酉时语气很着急，“我妈说她脑子有毛病。总之，快点躲起来。”
说话间，酉时妈妈已经把快门拍烂的大门打开，院子里传来昨天那个老妇人的尖利的喊声：“元满是不是跑你家来了？”
“是在我家。”酉时妈妈应着声，“我怕孩子自己在家害怕，让酉时把她叫过来的……”
“这个讨债的鬼，整天就会给我找事，家里有米有电的，自己在家待着还能饿死了？非跑别人家来，让人笑话。”元满奶奶抬高嗓门，边骂边往屋里走，进来就看见小酉时正拉着元满往床底下钻，一张黝黑的脸顿时拉得老长，两步上前，提着元满的领子，将她拽起来，巴掌急雨一般落在她的头、脸上煽，边煽边咬着牙骂：“不要脸的东西，小小年纪不学好，学着跟男娃子钻床底了，跟你妈一个德行，贱人贱命，连个孩子都保不住……你怎么还有脸活着？怎么不找条绳把自己吊死……”
元满这辈子哪受过这种虐待，早已怒极了，两手狠抓住奶奶的胳膊，对着露在外面的肉，发狠咬了一口，瞬间满嘴腥味。
元满奶奶疼得“嗷”地“嚎”了一声，将元满甩开，元满小身板被猛甩到地上，头撞到墙“咚”的一声，撞得满眼冒金星。
“你敢咬我？养不熟的饿狼……看我今天不打死你……”元满奶奶已经被气得失去了理智，甩了甩胳膊上的血珠子，又去拽元满，元满已经一个激灵爬起来，钻进了床底下，小酉时也适时抱住了元满奶奶的腿，不让她去床底下抓元满。
酉时妈妈也跟了进来，赶紧拦下元满奶奶，“有话好好说，怎么能打孩子呢？”
元满奶奶对元满凶神恶煞，对别人可不敢动手，更何况这家的男人开着个养鸡场，有钱的很，她也只敢咬着牙，阴阳怪气地损酉时妈妈两句：“呦，我自己家的孩子，我想打就打，还跟谁商量？”
酉时妈妈是个温和善良的人，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哪里会吵架？但也坚决不让开，用她最强硬的语气反反复复重复：“不行，不行，不能打孩子，你这样不对……小满多好一个孩子……”
元满奶奶扯着嗓子骂：“什么不能打孩子？哪家不打孩子？念过两年书连伦理纲常都不懂了，我是她奶，我想打她就能打她！”
“不对，小孩子不是你的私有物，你没有权利打她……”
“我给她吃给她喝，给她地方住，我还没权利打她了？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这是法律，打人犯法……”
“犯哪门子的法？哪家的孩子不是从小被打到大的？”
……
两方吵得不可开交，元满实在不想再连累酉时和他妈妈，看准时机，从床底钻出来，像条滑不溜手的小鱼一样“刺溜”一下就从奶奶的眼皮底下钻过去，钻出门外，撒腿就往林子里跑。
元满埋头往前跑，将身后的叫骂声甩得远远的，进了林子，熟练爬上树，坐在高高的树桠上，看着奶奶在下面急得跳脚，她才抹了把脸上的汗，笑出声来。
“小家伙，运动神经神经还真不赖。”元满对自己这个小小的身体说，对身体里同样喘着粗气的小元满说。
“有种你就在树上住下，这辈子都别下来！”奶奶骂累了，丢下一句狠话，离开了。
她高高的树上，看着隐没在浓密绿叶间的屋顶，心中涌出了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悲伤。她尝到了小元满的眼泪，咸咸的……她听见小元满在唱歌：
我想在树上盖房子，
碧绿绿的屋顶，粉红色的墙。
再摘下芭蕉叶，铺好我的床，红彤彤的果子摆在书桌上。
我想住在大树上。
不会爬树的奶奶，棍棒落不到我身上……
……
……
她就是小元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