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半个月后——出发庐陵的前一日。
天寒红叶稀，秋来草木衰。南河秋日的清晨备显萧索，昨夜的一场薄雨将空气洗刷得格外冷冽。齐家的后山静静地睡在天地的一隅。
齐尧像往常一样清早提着木剑往后山脚走去，忽然顿住，沉吟了片刻，小脸神色凝重，似乎在思考什么严重的问题。
打扫山脚石阶的弟子是今日刚被遣来的，忙上前恭敬问道：“少爷可是要去后山练剑？”
这弟子只是旁系，只听过齐尧天赋异禀的大名，这还是第一次遇到齐尧，见小少爷长得金质玉相，眉清目秀皓齿星眸，只觉得真人比传闻要更仙上几分。
弟子见齐尧没有反应，心跳剧烈，紧张道：“小少爷？”
齐尧回过神，点了点头，又立刻摇了摇头，答道：“不，不去了，我换个地方。”
“啊？”弟子意外道。
齐尧颔首看他道：“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我没来过。有劳了。”
弟子被齐尧看得鼻头一热，立刻将手里的扫帚握紧了，点头如捣蒜：“是！少爷放心。”
说着，齐尧吩咐完转身离开，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弟子杵着扫帚呆呆地看着齐尧的背影。少爷说不去后山练剑了，可那个方向，不就是后山的一条小径吗？放着大路不走，走小道他嘀咕了两句，摇了摇脑袋，继续拿着木扫帚埋头清扫台阶上的落叶。
不久就有一年轻男子到了后山。这人神采奕奕，目光澄澈，闪身踩着地上被露水打湿的枫叶旋身上了台阶，忽然停住，回头朝弟子笑问道：“小兄弟，你可见过你们家小姐来过后山吗？”
“小姐？”弟子拿着扫帚的手一顿，愕然道。
“就是小瑶瑶啊。你是新来的不认识？”男子笑道。
“什么？”弟子更加耸然，舌头打结，念出来仿佛烫嘴，“小、小尧尧？”
男子拿手在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大概就这么点高，长得挺标致的，平时笑都不笑，哦，有时候还特别娇气。”
弟子大骇，心中一阵惊涛骇浪。这人姓甚名谁？居然还敢在齐家这般造次？
男子见弟子手中的扫帚快握不稳，贴心地帮他扶正，看他出神的样子，拿手在弟子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弟子愤怒地看了男子一眼。这人语言轻浮，少爷吩咐不要告诉透露他的行踪，莫不是就是在躲着这人？弟子想起方才齐尧的嘱咐，“噌”地一下站得笔直，义愤填膺地用粘了一屁股枫叶的扫帚把男子隔开，激动地回答道：“别跟我套近乎！我不管你是谁，到了齐家就要遵守齐家的规矩，注意言行！”
男子莫名其妙：“啊？我就是想问一下小瑶来过没？”
弟子拿扫帚戳了戳男子，拦在台阶上不让过，没好气地道：“没有没有！没人来过后山，更没有人去练什么剑，你休想从我嘴里套出什么。你快走罢！走走走！”
男子一愣，被弟子推搡着往回走了几步。
男子停住脚步扭头朝弟子笑道：“看来我小侄女是来过后山了？”
弟子大惊，手上加大力道想把男子推走，却发现这人似笑非笑地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弟子只好瞪着眼看他：“都说了没有！”
男子见他这般反应，嘴角上扬，一掀衣摆肩膀一歪，瞅了个间隙灵活地躲过了弟子的防线，三步并作两步越过他上了台阶。
弟子急忙在后面追道：“你不能过去！”弟子扫帚都顾不上拿，伸手要去抓人，可惜男子身法太快，让他扑了个空，连男子的衣摆都没碰到，须臾间二人拉开几尺远。
弟子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前头的男子脚下如风，转眼已上了台阶顶端。
那人爽朗的笑声传来：“小兄弟别送了，我去找齐小瑶了——齐家人还真有趣！”
笑声在云雾缭绕的山间回响，若实若虚。弟子满身大汗地抬头，惊愕地看到尽头晨雾慢慢消散，已然不见了男子的踪影。
甩掉了后面这个尾巴，成弱闲庭信步，负手踏在后山微湿的青石板上。
这几日成弱有心和这小侄女多聊几句，常常去后山找齐尧，几乎一逮一个准，这两天也算熟识了一些。
不过小侄女好像在躲着自己啊。成弱摸了摸下巴，片刻后居然嘿嘿一笑，丝毫没觉得难为情，大步流星地逮齐尧去了。
果然，一片苍郁的竹林后，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挥舞手中的剑。只是这剑不再是木的了，远远瞧去偏青，原来是一把崭新的竹剑，竹篾微黄，尺寸与齐尧的身材正好相合。
成弱眉眼一弯，想将小侄女看仔细些，拨开层层的青竹叶，叶上残露濡湿了他的衣袖。未料齐尧似乎感受到什么，竹剑一收，扭头默默地望了望竹林后偷看自己的人。
成弱莞尔，背着手从竹林里悠闲地走出来，笑道：“这不还是喜欢的吗？我给小侄女做的竹剑可还称手吗？”
齐尧抚上竹剑，谴责地看了成弱一眼，仿佛在说“你还好意思提”。
这半个月来成弱没少跟着来后山祸害他，干了不少让齐尧头疼的事。
成弱先是非要展示自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剑法，手里攥着木剑：“看好啦。”
想来青岚宗的嫡传弟子功夫了得，齐尧也就勉强不计较他抢木剑的事，看得认真，结果成弱得意忘形，小小的木剑在挽剑花时一个不慎、用力过猛不幸殉职。
成弱尴尬地看着裂成两截的木剑，忽然背后一凉，转身就见齐尧冷飕飕地盯着他。
“哈哈那个这个剑的质量不太好啊”成弱干笑着挠了挠脑袋。连忙转换话题。
“咳，那我们先不要练剑了，来学一下术法。”
齐尧决定看在辈分的面子上暂时忍他一会，皱眉道：“什么术法？”
成弱：“火咒。”
齐尧：“为何学火咒？这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术法，我早就学过了。”
成弱循循善诱：“其实不然，你出门在外总要吃饭吧？万一哪天没有银子，那肯定要自力更生，不能吃生的吧？这个时候么，火咒不是很重要？”
齐尧一脸看傻子的表情：“齐家不缺钱。”
成弱：“话不能说的这么绝对啊，凡事总有万一。我这个独创火咒威力一流，你真不想学？”
齐尧退后一步：“不想。”
成弱再次道：‘真不想？’
齐尧面无表情：“不想。”
成弱手上捏了个手势，认真道：“不，你想。”
齐尧眉心一跳，一阵不好的预感，忙制止道：“这可是后山，你别胡——”
话音未落，巨大的火舌从成弱手掌“呼”地猝不及防地喷出，差点燎掉齐尧的半边眉毛。焰火席卷了周围的竹子，火势迅速蔓延，竹子烧的“噼啪”作响，火光滔天。
齐尧只觉得大脑“嗡嗡”作响，急道：“快灭火！”
火光燎到二人周身，成弱没想到平时用的顺手的火咒会闯这么大的祸，先是把齐尧护住，又飞快地念了个咒，回道：“已经在灭了！”
然而成弱唤来的水终究是慢了一步，眨眼半片竹林烧了个精光，二人坐在光秃秃的竹林里面面相觑。
成弱弄巧成拙，被呛得一脸黑烟，拿手扇了扇：“咳咳——不应该啊，我记得这个火候应该是对的啊。”
齐尧眼前发黑：“你这个火咒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成弱摊手：“那你得问问我娘，她以前带着我在北川魔窟里面烤死尸鸟的肉就用的这种火。”
死尸鸟是一种常年以腐烂尸体为食的魔物，全身寡毛长相丑陋，叫声刺耳似婴儿啼哭，虽然攻击力不强，但是一身恶臭让人捏着鼻子避而远之。先不说这玩意儿到底能不能吃，大多数魔物都是皮糙肉厚，没个高阶的火咒是烧不死的，普通的竹林哪里经得住这样的火烤。
齐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种威力的火怎么能在竹林里放？你心里没点数吗？”
成弱难为情道：“我本来是想教你这个术法的”
齐尧恨不得一剑捅死他，咬牙切齿：“我——不用——你教！你走！”
于是成弱被轰了出去。直到成弱负荆请罪出去挖了一批新竹子种了回来，竹林恢复原貌，齐尧的脸色才勉强好看了一些。
此后齐尧认定此人必为青岚宗百年来根正苗红嫡系弟子中的一大污点，视他为洪水猛兽，又赶不走人，打肯定打不过，于是秉着“敌进我退”的方针想方设法地躲着他。为此齐尧小心翼翼地换成晚上练剑、换到庭院内练剑，或是找人将成弱支开，对齐芸都从未如此谨慎过，但是无一不被成弱识破，重新厚着脸皮贴过来，一口一个“小侄女”叫得亲热。
齐尧无计可施，恨恨地看了成弱一眼，转身一脸悲愤去找孟淮宁主持公道了。
不过说起告状，齐尧这还是第一回，业务不熟。成弱以前在敏淓面前挤兑吴裘风时曾多次当面对峙，吴裘风没少吃亏。成弱可谓身经百战，厚颜无耻惯了。
孟淮宁把他找来时，成弱在先是一愣，疑惑地看了看一旁的齐尧，见小侄女板着小脸，心下了然，唇角一勾，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且慢”，随后“八月飘雪”地连连喊冤。不等齐尧反应，成弱巧舌如簧，添油加醋，剧情在他嘴里跌宕起伏，生生把黑的说成白的，讲得动情达理，简直声泪俱下，给他块手绢就能演一出娇娥拭泪，最后抒发一番表示自己对小侄女的拳拳疼爱之心：“我能有什么怀心思呢？只是想教一教小侄女。”
齐尧听得哑口无言，面如土色，指着成弱浑身发抖，一挥袖子生着闷气走了。
孟淮宁知道自己这个师弟素来性子顽劣，不受管束，只好忍笑劝二人和解，暗下吩咐成弱把人哄好了。
成弱无奈，没想到小侄女这么不禁气，寻思女孩子生气了还得自己先低头，琢磨半天后无果，遂找上了自家宗门的保姆。
成弱：“你年纪比我大，见得多，你知道要怎么哄女孩子？”
北极大惊：“你什么时候有喜欢的姑娘了？”
成弱无奈：“不是，就是犯了点错，惹人家姑娘生气了。”
北极松了口气，啧啧道：“我就说你是个一辈子打光棍的命，活该你现在吃亏。也不知道哪家的姑娘这么倒霉被你盯上了，现在才想起来要对人家温柔一点了？”
成弱：“有屁快放，没有法子我自己想。”
北极略作思考后道：“常有人送心仪的女子钗子之类的，而且越是贵重越能表现心意，你不妨试试，说不定人家姑娘见了钗子气就消了。”
成弱想象了一下齐尧头上带着金银钗子舞剑的场景，打了个激灵：“不行不行！此法不通。”
北极：“那就送些胭脂粉，女子都用得到。”
成弱：“不行。”
“蒲扇？”“不行。”
“罗裙？”“不行。”“丝帕？”
成弱打断：“哎，不行不行——你说的这些都太庸俗了，跟人家小仙子不能比。”
北极翻了个白眼：“庸俗？天底下哪个男子送人家娘子的定情信物不是发簪胭脂的，又有哪个姑娘不是欢喜的，不送这些送什么？”
成弱摸了摸下巴,心道好像确实没见过小侄女用胭脂什么的，从来都是一袭素衣这一说还真是无从下手。
成弱甩锅道：“反正不行，尽是些馊主意。”
北极额头爆出一排青筋：“你来找我帮忙还有脸嫌弃我？你丫是故意来给我添堵的吧？”
“谁闲的没事干来找你？这是真没办法了。小仙子可不是普通女子。”齐尧的背影浮现在眼前，成弱细细思索，含笑道，“体若游龙，袖如素霓，亭亭玉立，宛若出水芙蓉。”
北极：“真有这么漂亮？若是这样的女子，想必家教和性情也是极好的，怎么会哄不好？”
成弱干咳了几声：“刚才不都说了吗，犯了点小错”
北极回想昔日成弱在宗门犯下的桩桩罪行劣迹，这“小错”恐怕没那么简单，他无力望天：“你果然只有在闯祸的时候，才会想起来让我给你收拾烂摊子。簪子什么的不行，你总该知道人家姑娘喜欢点什么吧？”
成弱：“练剑。”
北极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什么？怎么会扯到舞刀弄枪上去？”
成弱教育道：“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想想我师姐，刚来青岚宗是个年方十几的女子，后来不也成了赫赫有名的‘玉罗刹’，谁说女子不能习剑了？”
北极随口道：“行行行，你总有理——那简单呗，你就送她一把剑好了，投其所好。”
成弱沉吟片刻，这才放过了北极，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不错，这个方法应该可行，谢了！”
北极：。。。你还真送剑啊。
成弱当然并没有去寻真的仙剑，而是辗转到后山竹林寻了一根结实的竹子，照着小侄女的身材做了一把小巧的竹剑。剑身连接处用藤条固定，用术法封好，送出去之前成弱还特地试了一下，比原来的木剑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这才放心地去找齐尧。但等到成弱站在齐尧房门口，怎么叫都没人应，吃了好一顿闭门羹。
成弱：“小瑶瑶，你开开门。”
齐尧不应。
成弱讨饶：“我错了，我来请罪的。”
大门依然紧闭，大有割袍断义势不两立之意。
几个来回自讨没趣，成弱哭笑不得，又不能进去，只好把竹剑挂在门锁上，朝门轻声道：“乖侄女，别生气了。我给你准备了个礼物，我放在门口了，你记得拿，我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