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玲子的天堂
这个南太平洋的滨海城市,雨季似乎侵占了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咸腥的空气,从遥远的海平面上刮过来,在无边无际的夜的怀抱里游荡。刚刚过去了一场疾雨,灰蓝的天幕上墨云如练,一轮浩渺的圆月在浑浊的流云中迅捷地滑落,无声无息。
城市多半已经入梦,黑黢黢的光影里,沉睡的只是没有感知的静物。一些萌动的、鲜活的微生物在夜晚慢慢地发酵,它们悄无声息地渗入城市的肺腑。大街上无比宽阔,那些流淌的车灯,如寂寞的鱼儿在天堂里潜行。
在街道的拐角,“梦之蓝”酒吧几个字有些刺眼。旋转的霓虹,像一只疯狂的夜兽,在夜的襟怀里如鱼得水。偶尔传出柔曼的音乐,偶尔传来间或的吆喝,二者交相辉映,将夜撕裂开一道窟窿。金属的玻璃门开开合合,艳丽的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画着柳叶的眉,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
百米之处的公寓,玲子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这样的夜晚,最适宜安枕,连蚊蝇的嘶鸣都消匿不见。玲子的脑袋乱粉粉,她想象着文轩在酒吧豪饮,和一些浓妆艳抹的女子打情骂俏的情形。曾经,两人费尽周折来到这个城市,试图改变一下井底之蛙的困顿生活。只是进城之后,文轩似乎变得贪图享受,内心的良善慢慢地蜕变,他热爱起这个城市的夜生活,这叫玲子心里如同灌了铅。每次和他理论,文轩总是冠冕堂皇,说是陪客户,
“做生意嘛,吃吃喝喝在所难免,好多生意不是酒桌上谈成的!”
可是闲暇之余,玲子发现文轩依旧喜欢聚约三朋四友,几个人照样到酒吧买醉。许是潮汕人固有的爱面子观念作崇,每次,文轩总是抢着买单,心甘情愿的当着冤大头。这样的不拘小节,叫玲子情何以堪呐!她倒不是心疼钱,只是心疼男人的没落。
白天,玲子在摊档里焦心地忙碌,不是有客户过来看布样、挑选成衣,就是有熟客电话联系送货,天天忙得两脚不沾地,似乎脔心都要悬起来。即便如此,玲子还是感觉莫大的欣慰,毕竟自己的生存价值得到了体现。刚来的时候,还老大的不适应,现在,一切似乎走入正轨,得心应手了,她有了腾飞的欲望。玲子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好好地赚钱,好好地生活!
不是吗?一家人从偏远的乡村迁徙到深圳这个国际大都市,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感觉就像迈进了天堂,如梦如痴。当初,这里曾是她的殉难地,遗下一段铩羽而归的印记。这记忆叫她苦不堪言,视为一生中无法忘却的屈辱。而今,她终于挺直了腰杆,理直气壮地回来了,以一个征服者的姿态,而时间,不过轮替了短短几个春秋。深圳!你这个矫情的骗子,恃强凌弱的东西!还不一样被我踩在了脚下,服服帖帖、猥猥琐琐!内心深处,玲子常常发出无可名状的呐喊。
那个幽深的午夜,那个懵懂无知的城市过客,那个青涩掉渣的女子,常常令她忍不住落泪。
玲子的布匹坊位于深圳福田繁华的国际商贸城,这里是全亚洲最大的纺织服装交易市场,汇集了国内外最时尚的面料、服装精品。每周,商贸城都会上演高规格的t台秀,一帮纺织学院莘莘学子的设计精品频频亮相,五花八门的服饰,加上模特儿的刻意扮相,常常令人眼花缭乱。
作为全球的纺织服装一站式采购中心,商贸城与世界各地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一丛灌木的枢纽延伸出枝枝蔓蔓的手臂。每天,白人、黑人、黄种人,在这里缤纷络绎。
韩国、意大利、法国的服饰精品比比皆是,跨入商贸城,你感觉到了首尔、米兰,抑或巴黎,世界在你眼前流光溢彩。数不清的电梯上上下下,纵横交错,数不清的广告牌铺天盖地,每一寸空间都寸土寸金,抵人肺腑。
如今,文轩的二叔在商贸城一楼的辅街拥有四个门面,开着一家时兴的绸缎用品批发行。花花绿绿的景观,仿佛一群光怪陆离的海底珊瑚,叫人目不暇接。这些古色古香的绸缎,诉说着一个纺织大国无法言说的兴衰史。看到它,看到这些赤橙黄绿蓝靛紫,人们多半会想到丝绸之路,想起茶马互市之类的往昔。
潮汕的经商习俗古已有之,先人们大抵困囿于家乡的穷山恶水,少年时纷纷外出闯荡,大多成就一番天地。早年间,大约是改革开放之初,二叔就有逃港的经历,后来又走私电子表、贩卖成衣,生意日益壮大,风生水起。
现在的大部分时间,二叔开着一辆精致的广本雅阁,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奔跑。他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印染车间,业务极其广阔。上至政府单位,下至酒店食肆。店里的零售主要归二婶照应。二婶是客家人,嘴皮功夫甚是了得,举手投足间皆有讲究。店里雇有六个店员,一色的国粹旗袍,缤纷红艳,很是洋气。
这些店员都是小姑娘,银手指,大多能讲一口流利的粤语。主顾来了,远远地,小姑娘们侍立两旁,明眸皓齿,温婉雅致。间或,还会戴上金雀钗、玉搔头,跳起自编自导的霓裳羽衣舞,叫人顾盼流连,遥想剑门关外、马嵬坡下的缠绵,遥想大唐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