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中秋夜的生曰庆典
夕阳是个落寞消沉的流浪汉,他叹息着,一步三回头,笨拙的身子,像一道燃烧的环。遥远的天边,吹过来一缕风,遮天蔽日。环颤抖了一下,周身的热量消失殆尽,霎时,环的身子软沓沓的,暗夜,像一只斑额大虎,转瞬间呑噬了他。一些耀眼的星辰,在流动的天幕上,静默地眨巴着眼睛,没头没脑地晃动,似乎期待着什么。
后来,那轮飘渺的圆月,像一个雍容华贵的少妇,在无边无际的海平面上升起,满世界的人,尽情沐浴着她诱人的清辉。
望斌和海棠从厂里走出来的时候,街面上人影绰绰,四下里笼罩着一层缥缈的薄纱,好多的车辆,载着一身雾水,奔跑着前往天堂。街弄里、朦朦胧胧的深巷中,小孩子们手提纸糊的天灯,满月的形状,手舞足蹈地嬉戏,放飞银色的梦想,俨然月娘下凡。
而本地人聚居的村落里,氤氲的烟雾犹如袅袅的炊烟;瓦盆里的元宝明明灭灭、密密麻麻。那些紫红的供案上,插着两支硕大的红烛,几缕高香;长方形的祭品盘子里,盛满云片糕、月饼、淡黄色的柚子、青皮梨、菠萝、香蕉……肉乎乎的供品上,粘贴着红红的纸片,犹如光怪陆离的喜庆符咒……
今天是个祈福的日子,更显得无比隆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华夏文明的传承弥久不衰,生生不息。工厂例行放假一天,白天,工业区的街道上锣鼓喧天。社区组织的玩龙灯,踩高跷异彩纷呈。广场上,还有猜灯谜比赛,招揽了很多人。就连河南人四处巡演的马戏团亦来凑热闹。望斌和海棠看了一会,又逛了半天服装市场,一天便过得差不多了。
晚餐还算凑合,汤汤水水的大锅菜,除了鸡鸭鱼肉,还增添了一两样凉拌小菜,照样吃得口齿留香。望斌还来不及抺去嘴角的一丝半点油星,海棠便拉着他的胳膊往外走。
“什么事啊?心急火燎的!”望斌像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绪。
“傻子!带你去逛一个好地方!”海棠的脸上闪着胭脂一般诡异的笑,漂亮的裙裾在风中起舞。
“有什么好逛的?白天逛的还不够呵,在宿舍吃月饼呗,我再去买两瓶啤酒!”
“傻子!就知道吃,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中秋节呀!还用问!”
“还有呢?你再仔细想想!”
“记不得哒!”望斌难受地挠着头皮,他确实想不起来了。
“傻子!你的三十岁生日都不记得了,是不是喝了迷魂汤呐?”
“噢……!我都忘记了,在老家今天都要打鸡蛋吃咯!”
“那我们今晚去庆祝一下!”
“庆祝个啥!你冇听老辈人说男人不兴过三十,女人不兴过四十呐!”
“你是不是心疼钱呀!一点情调都冇得!你冇听人说过吗,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
海棠挣脱了男人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漂亮的马尾巴在肩胛上晃动着,一左一右,像在荡秋千。看着女人负气的背影,望斌怮不过,只能像一条尾巴,跟在海棠身后亦步亦趋。暮色深深,两人化作两条游动的鱼,在雾霭般的月影里滑行。
前边,出现一排排大红灯笼,极喜庆的色彩,就像天堂的入口。地面上,燃放炮仗过后的碎纸屑仿佛落英缤纷的花瓣,后来变成了天上密集的云彩。
望斌抬头看了一下门楣,闪烁的霓虹中,“君意佳”西餐厅几个大字特别醒目,它和天上的星汉交相辉映,构成了一道瑰丽的风景。
餐厅门口,矗立着两个巨大的花篮,金色的缎带在空中飞舞。旁边,身穿旗袍的迎宾女颌首而立,就像天堂的侍女。海棠径直走向餐厅的大门,一旁的侍女对她颌首微笑,作着邀请的手势。
望斌慌里慌张地跟在海棠身后,他看到许多光鲜的目光向他射来,像一支支利箭,似乎要洞穿他的五脏六腑,他的眼里立时长了刺。他想拉一下海棠,但拽了一下没拽住。海棠的手滑滑的,像一条滋润的泥鳅。
餐厅里张灯结彩,大红的中国结高低错落,犹如春天般的温暖。望斌侧了一下头,一阵悠扬的琴声宛如喧哗的水波,从高处直泻而下,霎时淹没了他的思想和意念,他杵在原地,像一个木雕。
“哎!过来呀!”海棠唬了一嗓子,他才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的无措。
两人在大厅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红木的桌椅,精致而典雅,桌面上一对喜庆的红烛,就像盛开的曼陀罗花,闪着天使般的眼睛。两个人相对而坐,海棠点了两份牛扒、两份沙律。第一次拿着生疏又显蹩脚的刀叉,夫妻俩有些不知所措。他们都是第一次吃西餐,完全不知道规则,就像小学生不懂得排列组合,函数运算。旁边,静立的侍者抿嘴而笑,似乎露出鄙薄的眼神。
望斌有些恼火,但又不便发作,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番,发现人们都在用心地品咋,没有人关注他的窘迫。音乐声又一次奔袭而来,这一次是一支孤独的萨克斯,清郁的节奏,泛起人朦胧的乡思。他拿起桌子上的高脚杯,轻轻地抿了一口红酒。清凉的酒汁是良好的镇定剂,他感觉一股甘爽的微风轻拂心田,内心的积郁水乳消融。
望斌和海棠拿着刀叉在盘子里绞和,叮叮当当的声音,像一阵悦耳的山泉,许多人侧目而视。两人犹自忙碌着,不管不顾,一些红红的酱汁浸润了盘身,然后又向桌面流淌,像盛开的牡丹。
没多久,两人终于彻底干净地消灭了牛扒,连垫底的土豆都一扫而光。只是对那两盘沙律,他们并没有多大的兴致,那五彩缤纷的颜色,完全是做作,就像国人侍弄已久的凉拌菜。
一会儿,蛋糕上来了。巴掌大的一块,像几片菊花,缤纷络绎。奶酪的幽香,沁人心脾……
两人从餐厅出来的时候,满月挂在了中天,红红的颜色,像月娘披着的坎肩。这时候,夜色阑珊,中秋节也随之没落到黑夜里,无声无息,白昼的喧嚣就像梦一样飘渺,油蛉和蝈蝈随之演奏它们的天堂协奏曲,若无其事地像模像样。
两人相携着往前走,月光如水一般的空濛,街道上芒果树的阴影拖的很长,一堆一堆地趴在地上,鬼魅一样,碎碎的叶片洒落无数的斑点。风吹过时,汇聚成一团,就像千手观音伸出的无数双手掌,仿佛随时会张牙舞爪地站立起来。柔和的夜风在树尖奔跑,树叶小声地喧哗, 偶尔窃窃私语。随着两人的脚步,车水马龙的声音、霓虹灯的妖娆渐行渐远,高楼的暗影像一面黑魆魆的山脊,没头没脑地镶嵌在一堆古色古香的水彩画中。
望斌拉着海棠的手,静默地行走,他的体内,燃烧着炙热的地火,汹涌的岩浆,随时要喷薄而出。路边的小石子,在他的脚下踢沓作响,就像一曲交响乐的前奏。
前方,是一块巨大的工地。楼宇已经竣工,黑暗的窗口,像一张张鲨鱼的嘴巴,闪着浪漫的血腥。月光下,一排尚未拆迁的工棚静静地矗立,白亮亮的屋顶,像一张张柔软的床幔。
望斌说:“老婆!这里挺安静的,进去坐会儿吧!”
海棠说:“黑灯瞎火的,有么子好坐的?”
望斌说:“走嘛……!”
海棠的手汗涔涔的,腰肢水蛇一般扭动,朦胧细致的脸庞,温柔的像夜来香。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踱进了工棚,眼睛尚未适应黑暗的樊笼,那黑暗的更深处,忽然钻出几只夜鸟,扑楞楞的袭来,闪着金属的悸动。
海棠“喔唷”一声尖叫,她感觉一股阴风从头顶掠过,鬼魅的呼唤,让她难掩惊恐。她的一双细手,紧紧地箍住男人粗壮的腰身,指尖,渗入男人的皮肉。
望斌好久才适应了黑暗,他驻足观察:屋内很暗,明亮的月光从破了的石棉瓦屋顶漏下来,无数的光柱,像无数条柔和的水波。他抬头看屋顶,找寻那些正被月光穿越的破洞,老鼠在瓦楞上嬉戏,发出唧唧唧的连绵不绝的叫声,它们像成串的冰糖葫芦一样首尾相御,互相追逐。月光投射到老鼠们的身上,光怪陆离,时隐时现,像一群幽灵在地狱里游荡,做着花里胡俏的行为艺术。
屋子里显得杂乱无章:碎纸屑、瓦砾,烂棉被丢弃的到处都是,像一个巨大的垃圾堆。屋子中央,用砖石垒起一个硕大的灶台,黑魆魆的,散发出腐蚀的霉溲味,更像是一个天然的大坟场。地上的老鼠更多,它们闪着绿莹莹的黑眼睛,成群结队从你面前走过,一点儿也不在乎你是谁。
望斌扒开流淌在他身前身后的月光,做了几下深呼吸,他感觉有一种冒险的危险游戏正在他的心里形成诱惑。四周很安静,你能感觉到月光泼洒在身上时发出的那种咝咝的声音。他猛地剁了一下脚,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屋顶上的老鼠吓得吡哩啪啦往下掉,弄出满屋子的灰尘,像下了一阵老鼠雨。老鼠们一边吱吱的叫着喊着一边四处逃遁,吱吱的叫声此起彼伏,就像谁在撞响地狱的丧钟。好像过了挺久,屋子里再度回复到平静。
海棠鼻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好像卸下了满腹的疑虑和惊悸。望斌偏过头,发现海棠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像在品咂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激情。霎时,望斌体内的欲望如野草般漫生,身子便轻轻地靠过去,他发觉自己就像一条情欲旺盛的狗,在三月的街巷里訇訇乱吠。
这时候,海棠已经小鸟依人地粘在了他的怀里,颤栗像电流般传遍全身。他们晃如两条紧紧缠绕的蛇,先是匍匐站立着,然后轰然倒下,白白的身子在月光下跳跃……
这会儿,海棠的眼里闪着亮光,她看见了野阔野阔的湖,浩浩荡荡的水波,接着天,连着地。湖岸边,绿油油的芦苇,一眼望不到边……
荡漾的湖水中,划过来一条小船。海棠坐在船舱里,划船的是个年轻的后生,白皙英俊的脸,就像花鼓戏里的小生。八月的阳光,穿透铅灰色的云层,两个人的脸上闪着暧昧的金光。后生一面划船,一面举目张望,即或,又向她投来温柔甜蜜的笑。那时候,湖面上漂浮着青绿的菱叶,在阳光的照耀下,每一片叶子都是生气盎然。湖两旁是密密麻麻的湖汊,还有看不尽的广阔的平原。风吹动时,有一些细小的泥土掉到了湖里,咕咚咕咚冒出水泡。太阳光很刺眼,平原在燃烧,远处的村庄露出红瓦白墙的底色,成了一只小小的火柴盒……
船很快划到了湖心,那里菱叶丰厚,有的叶片上还沾着一两朵洁白的小花。海棠喜欢吃菱角,青青的菱角菱米儿白,咬一口满嘴生香,吃得嘴角净是白浆子。
小船在移动,船舱里的竹篮子里,饱满暗绿的菱角堆起老高。忽然,湖面上刮起了南阳风,湖水扯开了皱纹,一波续一波的皱浪儿,合着扑面而来的风力,拱得船儿一漾一漾的,打起了转转。海棠被转的晕头转向,冷汗淋漓,她想吐,却吐不出来,只能干呕了两声。突然,海棠身子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她栽进了湖水中。
海棠是会凫水的女子,就像一只轻捷的野鸭。温热的湖水,使她有了一股莫名的燥动。这时候,年轻的后生也跳进了水中,他箍住了海棠滚烫的身子,海棠被他吻的透不过气,窒息的感觉像水草一般缠绕着她……
“救命啊……!”忽然,黑暗的窗口传来女子惊悸的叫喊,超长的频率,在晚风中碎裂,像一阵刺耳的超声波。随即,萤虫般的灯火在远近的高楼次第点亮,而白亮亮的手电又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两人哆嗦着,向着喊声玩命地奔跑,暗夜,将他们的身影拉的好长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