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市场碰瓷
岭南的冬天总是姗姗来迟。当北方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时候,土著的岭南人依旧赤脚、拖鞋,凉席裹被裘;他们怡然自得地秉持着老一辈沿袭下来的习俗,头脑中没有冬天的概念。这大概与岭南的地气有关:洪荒年代,岭南人就是衣不蔽体、食可果腹,他们茹毛饮血的时间比国内大多数民族要长,这大抵就是生猛海鲜、飞禽走兽在岭南热销的缘由。
时令已经到了冬季,深圳的天空依然湛蓝无比,各种五颜六色的花儿依旧盛开。就连大街上惯常的芒果树、樟树、荔枝树也依旧新绿,这满眼的葱茏和无边无际的绿呀!诳的四季的变幻仿佛从来就不曾有过,人们依旧过着不紧不慢、四平八稳的生活。这就像冬天里的春天,水天相接,时光恍如停滞不前。这对于从温带、寒带、亚热带过来的人,心绪便有些不同。望斌就是这样,湿润燥热的天气,常常令他感到困惑:那些热情洋溢的树们总是惺惺作态、千娇百媚,她们在季节的年轮里一朝怀胎、分娩了,却没有丝毫老去的痕迹,依然青春靓丽,这让望斌心情不爽。他想起江南的老家,那些棵苍翠的松柏,她们凌霜傲雪、铁骨铮铮,别有一番风采。这两重境界,真是天壤之别呐!
生活在深圳的土著,就像深圳旺盛的树种。他们肺活量大,自然思维前瞻、反应敏捷,却也良莠不齐;突兀的喉结、黎黑的面庞、狡黠的目光,使他们很容易在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亦给他们驾驭世界创造了先机。这一天,望斌便与土著们不期而遇。
年关岁末已近,花圃里大大小小的风信子开花了,紫色的花蕊,别样的香醇。满地的落英中,元旦的氛围愈加浓烈。
今天是周五,也是公司规定的加餐时间。一大早,方仔和“小妹崽”就骑着摩托车出发了,望斌也紧随其后。天际上几颗孤星闪烁,路灯却也昏暗,闪着鬼魅一般的微光。北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有些清冷。远近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像一层褐色的纱蔓,天地间一片迷蒙。
望斌加快了骑车的节奏,车子在马路沿上发出“咣当咣当”的脆响,就像一串驼铃,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纷纷被他抛在身后。车子到达肉菜市场时,天光已经大亮,道路入口却被拥堵的水泄不通。那些手上掂个篮子的小贩和种菜的散户,或蹲或坐,占据大半个行车通道,他们相互间砍价,吆喝声此起彼伏。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各有千秋:或暗淡、或阴郁、或亢奋,唾沫星子在空中漫天飞舞,跟他们口中呼出的热气掺和在一起,形成一股新的雾霁,低低的盘桓在马路中央。
买菜的人也多,有步行提个柳编篮子的、有骑着自行车、摩托车后面缚个塑料笸箩的、还有开着小车过来的;道路入口俨然成了一处庞大的伪市场。间或,还有提着长胶棍的市场治安员过来驱赶,“去去去……!都到市场里面去,你们这帮杂碎……!”
对于市管员的詈骂,那些小贩们似乎并不着急,也不慌乱,依旧和一群买主张狂地讨价还价,依旧唾沫星子横飞。原来,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攥着市场管理部门签章的红色小票,这些小票往往3元至5元不等。
望斌推着三轮车艰难地向前走,他感觉自己正跋涉在一片荆棘丛生的丛林里,道路旁边的红罂粟和荆棘红火一般地盛开,就像一群火凤凰,他清楚地看见她们闪着烈焰的嘴唇……望斌行走着,一路上不断有人吵架,谩骂声像流水一般漫溯……
“他妈的!怎么骑的车,泥巴全溅到老子的裤腿上,瞎眼了!”一个男的声音。
“哎!嘴巴放干净点好不好,我又不是故意的,这么多人!这么多车……”一个女孩无可奈何地辩解。
“这我不管!你得赔我损失,我的裤子可是刚买的名牌货呢!”
“怎么赔……?大不了脱下来帮你洗洗咯!
“咦!你说的,我可真脱了,可是我没穿内裤呐……!”
男的讪笑,女的也噪红了脸,围观人群的哄笑像水波一样地荡漾。
“嘟嘟嘟……!”间或有小车开过来,路上的行人有的慌忙避让,有的依旧没有闪开,依旧旁若无人地行走。
“冇长眼呵!是不是找死呀!早死早脱身呐……!”
司机的詈骂尖刻无比,疹人的喇叭声就更激烈了,震得人耳膜发胀,似乎要把天捅个窟窿。这时候,挡路的人即便是一尊真神也要选择离开。望斌最喜欢跟在小车后面不紧不慢地走,小车在前面披荆斩棘、开疆拓土,他在后面就省事多了,也省得跟人挠舌。
“嘟……嘟……”前面的小车忽然“嘎吱”一下,紧急刹车,接着汽车喇叭声高亢而激越,惊的人脔心都要错位。司机倏地从车窗内探出头来,“找死呵!老不死的!趁早到阎罗殿去……!”
望斌伸长了脖子,只见市场拐角处的路沿上,站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大冷的天,他穿着一身黑黑的单薄夹衣;脚上,套着一双大号的塑料拖鞋;双手如鸡爪一般耷拉着,浑身瑟瑟发抖。他的双眸空洞而无神,像一个巨大的风洞;颧骨突兀,又像一个游魂……
“哎——站在这里好多天了,也不晓得回家,可怜呐!”一个抄着篮子的老太婆说。
望斌好不容易将三轮车推到了停车场内,方仔和“小妹崽”早已等候在那里,可能他们已经等待了一段时间,方仔的眼神焦灼,脸也绷成了一张弓。旁边的地面上,堆积着小山包一样的菜蔬。
“小妹崽”说:“阿斌!今天市场上人可多,雾又大,路上注意安全咯!”
“嗯!我会注意的!”望斌点了点头。
晨光已经很好,雾气却越来越浓,像一层淡淡的帷幕,遮住了天,遮住了地,到处灰蒙蒙的。衣服上、头发梢上也是湿搭搭、潮腻腻的,像是在流汗。很多的车、很多的人,还有从车屁股下排出来的白烟,全部从帷幕里钻进钻出、钻出钻进,这让望斌感到一丝惊惧。
说来也怪,市场内居然找不到一个摩的,望斌推着这个巨大的小山包艰难地向前挪动。这时候,三轮车像个酗酒的醉汉,颤巍巍地两边晃荡。望斌想努力地把持住它,可它还是那么地不听使唤。车轮尖利的吱呀声,就像咝咝跳动的导火索,随时都会在一瞬间引爆。
前面便是市场的拐角,也是一段下坡路。望斌一手握住车把,一手踩着刹车,车速越来越快,带着强大的惯性。望斌咬紧牙关,用背脊抵住车身,迟滞着车子的下滑。可是车子依旧不听使唤,像飞鸟张开的翅膀,继续向前俯冲,路上的行人纷纷尖叫着闪避。
这时,却有一个人偏偏横穿马路过来了,撕开漫天的浓雾,像一个幽灵,从天而降。他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危险,亦不知道什么是危险,他轻轻地来,宛若闲庭信步。望斌一看,却是先前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他依旧的目光迷离、颧骨殷红,像一个游魂一般飘移过来。大约他的心中,云蒸雾蔚的马路就是天国,就是朝圣的路;而朝圣的路上是宁静致远,没有喧嚣的,更没有艰难险阻,只要怀着一颗虔诚的心……
也许此刻,他在心中喃喃地呼唤:“万能、挚爱的上帝呵!带我走吧!”
上帝对他说:“可怜的人呵!你是有原罪的!来吧,只有钉上耻辱的十字架,你才能堂堂正正地进入天国,天国繁花似锦,有你想要的一切!你怕什么呢……?”
于是,他就释然了,“是呀!我怕什么呢?这毫无道理可言呀!我是上帝的子民嘛……”
于是,老头儿的步履更加地从容,也更加地坚定,四周庞杂的喧嚣于他几乎成了天籁之音,就像福音堂优美的唱颂。
望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冷的天,他的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额头也油光闪亮。他几乎闭住了眼,他不敢想像,也无法想像随之而来的噩梦。如果负重的三轮车无可幸免地撞上老头儿,非死即伤,他的未来将一片黯淡。老头儿毫无疑问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地人,势力自不可蔑视,他要么遭到罹押,从此失却自由,还要背负不可承受的痛苦,这不啻于给本以沉重的生活雪上加霜。
“老天爷呵!帮帮我吧……咱可是本分人,伤不起呢……”
望斌心中祈祷着,所幸的是,三轮车居然没有撞上老头儿,只是从他身边轻轻擦过。那老头儿还扶着车辕望了望斌一眼,脸上还带着一丝浅笑,似乎在说:“没有吓到你吧!我可不是故意的!”
“好玄呵!”望斌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松懈下来,他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气凝成一股烟,在空中打着滚儿,慢慢地遁入淡紫色的雾岚中不见了。
“扑哧!”身后传来一声细微的脆响,就像一块石子从高空中坠落,望斌的耳朵很敏锐地捕捉到这种声音。这种声音他太熟悉了,就像四月里老家的芝麻在正午的阳光下开花产籽,又或是花圃里一群向日葵追着阳光咔嚓咔嚓地扭动脖子。他禁不住回过头去,只见老头儿像一团软塌塌的棉絮,躬身葡匐在马路中央,身上的衣服被黏稠的水渍泅湿了一大片。
三轮车继续向前奔突,车身发出“咯吱咯吱”的碎响,似乎要迸裂一般。好不容易捱到平坦的路面,望斌才让它安静下来。看着这匹桀骜不驯的老马,居然惴惴不安地喘气,望斌愤懑地踢了它两脚,嘴里骂道:“狗日的,成心不听使唤,害惨老子了!”
老头儿倒下的地方很快汇集了一大帮人,人头攒动。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过来指责望斌,似乎他是一个局外人,与整件事毫不相干。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路边烧鹅店的小伙计,他的肩膀上还搭着一条白毛巾。
“咳!这老头儿装蒜哩!在这里装神弄鬼好些天了!”小伙计说。
“去去去!端你的盘子去!少在这儿扯淡!”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说。
人群骚动着,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搀起老头儿,大家只是面面相觑,交通很快便堵塞了,到处是聒噪的汽车喇叭声,一浪高过一浪,蔚为壮观。望斌将三轮车轧在路边,很快便挤进了人丛中,他轻轻地搀起老头儿,还顺便扯掉了老头儿头发上的一段草屑。
“大伯!大伯!……”望斌轻轻地呼唤,老头儿双眼微睁了一下,旋即又闭上了,他的头耷拉着,身子软得像截柿子,似乎气息奄奄,脸上豆大的痦子也突兀地绽放出来。
这时候,望斌有些左右为难:按理说,碰到这种情况应当毫不犹豫地把老头儿送医院,这是道义,毋庸置疑。可是此时,他还有一项重大使命:三轮车无人照管,那上面可装着全厂加餐的菜肴呵!足足三千块哩!一走了之吧,也未尚不可,但有悖人情,为人所不齿,自己的良心也会遭受空前的煎熬和谴责……
太阳升得老高,雾气慢慢地泅散,望斌搀扶着老头儿开始拦车,许多的车嘶鸣着从眼前一掠而过,似乎没有一丝停下的意愿。那些司机们仿佛熟视无睹,他们蓦然看见衣衫不整、浑身泥浆的两个人躲闪都来不及呢!更不屑于救死扶伤了,这大概与他们的价值认同有关吧。
就在望斌焦急地左顾右盼时,“呜……”前面来了一辆治安巡逻的厢板车,车顶在雾霁中闪烁着耀眼的红光。很快,巡逻车准确无误地在望斌和老头儿面前停下,跳下一胖一瘦两个气势汹汹的治安仔。
“咦!这不是我们队长的老爸吗?”两个治安仔惊呼起来。
很快,警车载着老头儿在雾霁中呼啸着离去,留下一窜窜浓烟,在空气中盘恒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