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梦幻
早晨起来打开门,看见门前的小河依旧不紧不慢地流淌,河岸边的青草也是脆生生的,海棠这才放心了。昨夜,她竟梦见它无缘无故地漂走了,像条白色的缎带。
海棠的眼睛弓曲着,眼角罩了一层绿眼屎,凸凹有致的额头,似有一群蚂蚁在爬动,搅得她头昏脑胀。她站在门前的阳光里犹豫,门外有一条小黑狗蹲在水泥地面上正向她昂首而视,布满挑衅的眼神。她想着回屋漱洗一番。
忽然,门楣上一张小纸片簌然滑落,就像一只折翅的小鸟。她有些好奇,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还有模有样,小楷的字迹,上面写着:
亲爱的海棠:
每天看着你如此操劳,真想为你分担点什么,长夜漫漫,你就一点不觉得寂寞吗?你若有意,今晚十时,我便如约前来,你只需留一道门栓即可,思慕你的人,即日。
“谁这么无聊?她的脸燥的通红,瞬间又变成了莫名的紫色。她真想学学泼妇骂街,痛快淋漓地将那个蠢贼怒骂一顿,&34;难道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只是,这与她的性情格格不入。她是街坊们公认的娴淑温良的媳妇,邻里间即便有些纠葛,却从未与人拌嘴吵架,心绪总是那么不急不躁。
她走到楼前的水泥路面上,故意将那张小纸片慢慢地撕碎,并作出咬牙切齿的模样。四下里真安静呀!看着一地的纸屑,她似乎有些怅然若失。远处的空旷里,两只小狗嬉戏追逐,公然地野合,那汪汪的叫声,刺得她一惊一咋,心慌意乱。
太阳升起来了,后园的梨花,桃花开了,远处一望无际的油菜花也开了;红的白的,金灿灿的一片。到处都是氤氲的香气,还有蜂蝶起舞的声音。她突然觉得背后有些灼热,痒痒的,麻麻的,沁入心肺。于是,她便逆身站在阳光的暗影里,风从肘臂间拂过,身体略微有些凉意。可背后依然觉得热,那热像是贴在她的背脊上,粘乎乎的,挥之不去。她思忖了一下,忽然又觉得有一双眼睛,寸步不离地跟随着她,如影随形,无论她走到哪里,它都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这使她感到恐惧,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她站在角地里四下张望,街面上白晃晃的,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啾啾的鸟叫也已绝迹,好像一座空城。她觉得惊悚无比,心中有一团幽暗的磷火在燃烧。她于是飞快地跑进屋子,&34;呯&34;地一声关上了大门,听到大门紧闭后的嗡嗡声,她在黑暗里站立了好久。过了一会儿,她复又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眺望,耳际里塞满风吹过窗棂时苍老的嘶鸣,还是没有一个人!这让她的心里如同长了草,她真希望有一个人从暗影里走出来让她好好地瞧一瞧。
&34;是谁搞的恶作剧哩……?&34;她的头总是有些恍惚。是东头的&34;二赖子&34;吗?&34;二赖子&34;老婆去了南边打工,他一个人闲得无聊,成天净往女人堆里糗,每次路过她家门前,&34;二赖子&34;的口哨吹得花里胡哨,震天动地……
好像不是?&34;二赖子&34;仅上过初小,写不出这么隽秀的字体,再说他的心思也冇得如此细腻。那是西街在小学教书的贾老师吗?贾老师每次路过她家门前,总是有意无意地扶着老花眼镜盯着她观察好半天,好像发现了新大陆,还发了善心地嘘寒问暖,说要借书给她看呢!也不像呀?贾老师的麻脸婆娘在家开着茶馆,每天盯梢得厉害,贾老师心有余而力不足呀!那又是谁哩?她越发地迷惘了。
昨天夜里,她刚躺下,便听到两只野猫在瓦楞上奔跑的声音,它们&34;喵喵喵&34;地乱叫,戏弄的欢畅极了。她甚至能听见瓦楞上尘土掉落的声音,像下了一阵朦朦细雨。在这空寂的夜晚,因了黑暗的缘故,猫们就可以如此堂而皇之、肆无忌惮吗?它们将别的同类掷于何地?一点也不在乎人家的感受!
她忽然想起了儿时的伙伴翠儿,翠儿不就是那只娇情的猫咪吗?
前天,她还碰见了她。上初中时,翠儿就和高年级的福生好上了。两人勾肩搭背的在众人面前晃来晃去,恣儿的很,似乎在炫耀,极尽另类。背地里,大家都把翠儿叫狐狸精。
一个春天的星月之夜,翠儿和福生在校外的麦地里苟合时被抓了现行,被学校勒令退学了。从此,妖媚的翠儿在乡野间如鱼得水,勾走了许多男人的魂。那时,福生经常和村里一帮地痞缠斗,不是鼻青脸肿,便是头破血流。
后来,他将对手打断了几根肋骨,因流氓斗殴被判了三年徒刑。出狱后,两人在乡间再也呆不下去,因了一个狱友的帮助,他们来到南方,福生在酒店做保安,翠儿则当了服务员,听说叫啥子咨客。不知怎么搞的,只几年的光景,他们便发了。翠儿回来时,穿金戴银,满身的珠光宝气,那行头,村人见了无不羡慕。接着,翠儿便又在镇街最繁华的地段建起两层小楼,他们成了村里最早富裕起来的人。一时间,他们成了村里年轻人崇拜的偶像,许多人拋家舍业奔向南方,奔向黄金遍地的圣地。
私下里,村人说:&34;现在是商业社会,能捞钱就是本事哩!&34;可不是吗?去年听人说,翠儿两公婆在南方滨海的特区又买了新房子,成了正儿八经的城里人。
&34;我的妈呀!在特区买房,那得要多少钱啦,恐怕钞票拿在手上数都数不赢……听说那里是天堂,富人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呢……!&34;有人咋舌,有人垂涎三尺。
前天早上,海棠竟在街上与翠儿不期而遇。那时,翠儿栗色的头发,背个漂亮的公仔包,短短的裙裾只遮住了半边屁股。走路一摇一摆,橐橐的皮鞋声,像是舞台上的猫步。当时,街面上好多人侧目而视,大都是赶集的乡下人,人们争抢着看新鲜。
翠儿似乎不以为然,依旧迈着不变的姿势,扭动着身子往前走。海棠那会儿牵着贞贞往中心小学走,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倒是翠儿眼尖,一眼便认出了她。
&34;哎呀!老同学,好久不见了,在哪里发财呀?&34;
翠儿一下就拽住了海棠的胳膊。
还发财哩?海棠想。当时她穿着灰色的棉袄,下身也是一条土黄色的裤子,看着不知有多土。见到翠儿,海棠不觉有些自惭形秽,一抺红晕不禁飞到脸上。
&34;还能怎样,在家带孩子呗!&34;她的声音细小,像早春的蚊子在土墙上的鸣叫。
&34;带孩子好啊,我就经常享不了这个福。&34;说着,翠儿摸了一下贞贞的小脸,一巅一巅地扭动着屁股,跑到路旁的超市买了一大包点心递给贞贞。
&34;还享福呢?简直就是受罪,一个孩子从小到大,不知牵扯到大人多少精力。只是这些,你哪里能懂呢?你自己的孩子都扔给了老人,又白捡了个倒插门女婿,父母尚年轻,就是生十个八个孩子也有人帮衬呀!”
这样想着,她一阵唏嘘。
漫长的夜晚,海棠有失眠的毛病,常常要靠看电视打发时间。这几天冷暖无常,乱云飞渡,她感觉身体有些头重脚轻,禁不住咳嗽起来。
贞贞说:&34;妈妈,你快点吃药呀!我咳嗽的时候,你不是老喂我吃药吗?&34;
&34;妈妈只是轻微的感冒,不碍事的!&34;她说。
&34;那也不行,你不乖我就打电话告诉爸爸了!&34;贞贞嚷道。
&34;好,我吃药了,乖女儿还学会心疼妈妈了!&34;她眼里闪着泪花。
贞贞上床睡觉时便缠着她讲故事,小孩子好奇心似乎特别重,听故事的间隙还不忘发难,对剧情提出拷问。
贞贞说:&34;小白兔冬天为什么在雪砌的房子里住呢?那个时候她不去冬眠吗……?&34;
海棠正有些不知所措,发觉女儿已经睡着了,甚至发出了细微的鼾声。看着女儿熟睡的面容,安详而恬静,她不禁有几分羡慕,&34;还是小孩子好呀,无忧无虑……!&34;
这样想着,她便有了些许困意,便关灯躺下,慢慢溶入黑暗里。接着,她好像半梦半醒地进入了梦乡。
梦中,她发现门前的小河的的确确要飞起来。最初,是山崩地裂的声音,海啸一般。她以为要发地震了,赶快跑到了门外。接着,青青的河岸似乎坍塌了几道口子,河水哗哗地四处流淌,浊浪滔天。河边的那些柳树也被大水冲得东倒西歪,露出了白白的根须,她甚至看见了小河裸露出的黑色淤泥和藤蔓般的水草。
后来,小河似乎和地面分离了,它慢慢地飘浮起来,像一条洁白的锻带,横亘在半空,显得无比的轻盈。那时,她几乎惊呆了,这小河难道成精了不成?或者它是天上的星宿吗?无缘无故撞到了人间。它甚至连熟悉的河岸也搬走了,那以后我们用什么浇灌稻米和庄稼?还有打鱼的人如何撒网,孩子们如何能摸鱼捉虾?
许多疑问在她脑海里飘浮着。就在那时,她看见小河蛇一般地扭动了一下,似乎皱了一下眉,又似乎在对她微笑。然后它扭动的更快了,飘飘渺渺的,好像要遁上天了。她激动地大叫,并不断地招手,想把它拦截下来。
她说:&34;哎,你去哪里呀?怎么说走就走了,这么多年邻居了。&34;
小河说:&34;我真走了,不在你们这里了。&34;
&34;好好的,为啥要走哩?你是天上下来的吗?&34;她问。
是呀!&34;小河说,&34;上天说了,你们这儿不适合我了,要我去别的地方安家,其实--我也蛮不情愿的!&34;
&34;为什么呀?&34;她问。
小河说:&34;别刨根问底了,上天安排的,我也无法违逆!&34;小河的声音里有雾,瓮声瓮气的,还有一种她能读懂的苦涩和依恋。
末了,已经离开了的小河忽然又回过头来对她说:&34;海棠,你真是一个好女人!现在,像你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34;
听口气,好像言犹未尽。
她有些吃惊的问,&34;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34;
&34;咋个不知道,都相处这么久了!&34;小河说:&34;每天看见你进进出出,早晚接送孩子,偶尔还在菜地里薅一下杂草,更多的时候,你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你一个人呆在屋里不觉得憋闷吗?&34;
听见小河这么一说,她有些吃惊,没想到它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她,就像注视一个习以为常的故人。原以为平素很少接触人,少一些是非,自己的艰辛和苦处便无人知晓,没想到却被门前的这条小河真真切切的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么些年一路走来,它也许知道她更多的事情,许是耳濡目染,内心的微澜渐渐变成了怜悯和垂爱。这条小河呀,心里真的是能藏得住秘密!
看着玉带一般渐行渐远的小河,她有些焦急,便说:&34;远亲不如近邻,留下来吧,我们做个知音好不好?我们好像真有些相见恨晚呢!&34;
小河说:&34;海棠,你太苦了,苦的像黄连,我都不忍心留下来,怕看到你的痛苦,你为什么不试着改变一下眼前的生活哩?&34;
&34;怎么改变呀?我好像成了一个被禁锢的人,伸不出一只手来!&34;她说。
&34;譬如出去做点事呀,也不会那么空虚!&34;小河说。
&34;我也想呀,只是脱不开身!&34;她说:&34;我打算让隔壁的王婆婆帮忙照看一下女儿,然后出去做点事,只是不好意思开口。&34;
&34;这有什么呀,心诚则灵哩!&34;小河说,&34;是人都有一颗慈善的心,只要你试探着去接触!&34;小河说着,渐渐地飘远了。
&34;回来呀!&34;她试着抓了一下那个舞动的飘带,可是没拽住,它哧溜一下就从手心滑走了。
&34;妈妈!妈妈……!&34;她忽然听见大女儿凄厉的喊叫,一声一声的,犹如鼓点一般。她一下子惊醒过来,一伸手,竟摸到了脸上的泪。那些泪犹如树叶一般,缤纷络绎,她觉得自己的脸早已面目全非。有一片跑得快的,迅捷地越过了她的上唇,嗞的一声掉进了她的嘴里,她感觉咸咸的就像吃了家里那坛陈年的老咸菜。后面接踵而来的迅速地漫过脸颊,滑落到枕巾上面,好像梅花带雨。
她起身望了望窗外,朝霞满天,红彤彤的染红了窗帘。后园的槐树上,几只喜鹊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穿好衣服后,她来到屋子一侧的偏房料理了一下大女儿。原来,昨晚一时慌乱,竟忘了给她拿屎尿盆子,女儿一觉醒来,被尿憋急了自然哇哇大叫。
她慢慢地开了门,想看看门前的小河到底还在不在,这是她眼前最为关心的事。恍惚中,一缕阳光已经照射进来,弄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不敢往远处看,只能先看近处。门前的水泥路泛着亮光,一尘不染,光溜溜的一直向前延伸;路旁的小松树都很精神,笔直的身躯,青青的叶子,在阳光下微笑,没有一点被玷污的痕迹。她又往前看了看,整齐的田垄,油绿的卷心菜,还有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它们安详地沐浴在阳光里。这下她完全放心了,知道那条河还在,猛一抬头,河面上波光潋滟,一下子便刺花了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