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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流浪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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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犹自眷恋回忆,就仿佛逢着一个月光宝盒般的穿越,不管是在现实抑或梦里。

    望斌依稀记得一些往事,它们活蹦乱跳,就像一匹狰狞的小兽,在阴郁的即或洒满阳光的河岸上奔腾,他努力追逐它们潜行的影子——

    仿佛也是个月圆之夜,月影婆娑,街头的榕树森森,一望无涯……

    望斌携着表妹玲子和同乡春草走在这个滨海城市的大街上,寂廖的街头,他们的身影被月影拖的悠长悠长。这是一个梦的国度,一个追梦人的天堂。

    三个人肩扛手提,大包小包之中还挟裹着一蛇皮袋被褥,浑身上下汗涔涔的,疲倦的身影,消融在灯火阑珊的夜色里。

    临上车走时,三叔说:“玲儿呵,你一向怕冷,这床被褥就拿着吧,天冷了也挡挡寒气。”

    玲子说:“爸!南边不冷咧,听说四季如春——”

    三叔说:“伢子!听话,这东西既暖和又厚实,帮衬着呢!”

    那时,街道上似乎四下里都是人,坐的、卧的,还有摊开了行李干脆就在天桥底下躺着的。街面上似乎什么声音都消失了,死寂之中让人产生一些幻觉,你会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人们痴痴地看着铅灰色的苍穹,看着那轮红红的盛满乡愁的圆月,每个人的眼神都是怪怪的,迷离而又无助。许多的人突兀着,眼里嵌满白白的眼屎,他们表情僵硬,目光空洞,就像一群静默的雕塑。

    风,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滑过,漫天的灰烬卷起一些单薄的衣襟,这些虔诚的教徒们仿佛一遍遍询问上苍,何处才是他们的归宿。他们从来没有过如此的彷徨,就像失去了魂魄一般。

    街头那家音响店却播放着流离者的挽歌:“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走啊走,走啊走……!”

    天籁的声音,在绝地里回响,满世界一片苍茫。望斌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时他情不自禁揉碎了那轮圆月,泪流满面,愁绪和悲怆像秋天的苇草,将他的心绪撕扯的七零八落。

    “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要……!”望斌冷不丁摔出这几个字,神经质一般,然后鬼使神差往前走。可是,路在何方呢——?

    “哥,到哪里去呀?”表妹玲子有些惊恐,吃力地跟了上来。

    “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要……”望斌硬生生地重复着方才说过的话,执著炽烈。那声音铿锵有力,就像坚硬的埙石,将脚下的柏油路面砸得烟尘四溢。

    “哥,不能啊……!”玲子带着哭腔,“我们来时的路费可是全家人卖了半年的口粮才凑齐的啊!”

    “是呀!我怎么这么糊涂哩?”望斌拍拍脑袋,理了理有些粉乱的思绪……

    那是来之前一个盈满月色的黎明,村子里多安静啊,远近只有几声狺狺的犬吠。雨后泥泞的乡间小道旁,稻穗开的正香,天空中那轮玉盘多亮啊,可以照得清人的脸。满地的郁阴中,三叔推着自行车送他们三个人到镇上。

    “斌子,在路上照顾好两个妹妹,工作安顿好了就给家里捎个信吧。”

    “嗯!晓得呢!”望斌轻轻点头。

    “你年纪大些,遇事多思虑,即然棠儿已经回家待产了,你就安心在外工作,家里有你岳父岳母照料着,你只想着多挣些钱就是了——看看后湾的福生,在深圳工作几年,就在镇街上攒下一栋楼来……”

    “晓得了,叔——”望斌竟有些嚅嗫起来,他害怕唠叨,也害怕攀比。人在极度弱势中,情绪往往也极度虚弱。

    他看了一眼膨胀的月影,发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小小的嵘螈,丑陋的身体,跋涉在无边无际的沼泽中,头顶阴风惨惨,雷霆和冰雹像子弹一般密集,他在一个接一个浑浊的水潭间跳跃,微弱无比,一张看不见的大网笼罩住天和地……

    可不是吗?坎坷和苦难是一对孪生兄弟。退伍回乡二三年了,他努力过,也抗争过。先是应聘到市广播电台,做了一名实习记者,然后又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激情燃烧的岁月,他的心像一面幽蓝的镜子,闪烁着农家子弟的纯朴和虔诚。每日,办公室最先到的和最后离开的一个总是他,涂擦抹扫的事务几乎全部应承下来。

    那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匹耙地的牛犊,永远不知疲倦,而主人施舍的,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草料。也就在那时,上级机关却下了一道红头文件,说是清退单位系统不在编的临时工。望斌蔫了,也便清醒了,谁叫自己是农家子弟哩?单位分的临时房退了,连工资都扣下三分之一,说单位经济拮据,以后再补发吧……

    “哄三岁小孩呢,生活费都管不够!遑论以后——”

    望斌一脸的困惑。难道自己水平不够,能力有限?在电台,他是全台上稿率最多的,锋芒盖过台里几个科班出身的大学生。后来,某局长儿子顶替了他的位置,黯然神伤后他去了广告公司,文案写作也是颇有创意。

    这世道真是千回百转呵!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幕障,横亘在你面前,看不清天和地……

    望斌在小城踯躅,孤独的背影,就像一只失去巢穴的夜鸟,风雨袭来时,茫然无措。雪上加霜的是,妻子海棠已经身怀六甲,那时,海棠还在宾馆做服务员,身形已经相当臃肿。

    “这可如何是好呀……?”小城的风很凉,望斌的眉头蹙成一个千千结,悬挂在冰冷的树梢头,无着无落。他想起自己早早过世的爹娘,黯然神伤。自己在老家既没有房子也没有地。简单的履历,像一张干净透明的白纸。哥哥姐姐们呢!早就自顾不暇,有了自己的儿女……

    有时候,望斌觉得,自己就像清贫的董永,全凭了七仙女的青睐;幸亏海棠一直跟着他,无怨无悔。想一下,又觉得有些庆幸。

    三叔说:“斌子!船到桥头自然直,一个大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呀!我和你岳母商量好了,棠儿的事你就甭操心了!”

    三叔快人快语,“你表妹中专毕业了,也没个事做,整日在家闲逛,不如你们相约着打工去吧,也好有个帮衬!”

    三叔与岳母家是邻居,当初,望斌认识海棠还是三叔保的媒呢。

    “可以呀!”望斌没有过多思虑,当下就同意了。那年粮价忒低,村里抛荒的特别多,似乎只有打工这一条出路。贫瘠的乡村小道上,望斌的脚步匆忙,漫天的朝霞,涌动着一片奇瑰绚丽的梦。

    “扑通!”望斌竟一脚踩进幽深的泥淖里,脚上濺满了泥浆。

    “哎呀,这鬼路哟!”他望着这条出村的悠长小路,不禁叫出声来。

    “想什么哩?哥!是不是又想嫂子了,这还没出村哩!”玲子打趣道。

    “哪有啊——我看月亮哩!”望斌极力掩饰着。他只是觉得前路如这月色,凹凸不平,扑朔迷离。

    路旁的村舍间,公鸡次第打起鸣来,“喔喔喔,喔喔喔!……”静谧而悠远,延续着千年不变的童话。渐渐地,前路愈发光洁,依稀有了街灯,月光似乎悄悄地煺尽,镇子到了。黑暗中,破旧的中巴车发出“哧啦哧啦”巨大的呻吟,刺目的光柱瞬间捅破了小镇低矮潮湿的屋脊。

    “斌子!玲儿!春草!你们仨在外要团结,好好做事,出去一趟不容易,不要老是惦着家里!”三叔一边解着行李一边大声叮咛。

    “晓得哒!爸!你回去吧!”玲子说。

    玲子今天特别兴奋,小脸红扑扑的,粗黑的小辫前后左右甩动着,像一只快乐的小鹿。许是要出远门的缘故,许是跟去岁的告别,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这是她的第一次远行。

    年纪略微小些的春草尚有点懵懂,她静静地杵在那里,捏着自己衣角的褶皱,似乎那里於积了太多的灰烬。清澈的小眼睛耷拉着,对即将来临的一切显得不知所措。最后,直到车子渐行渐远,故乡的轮廓慢慢地模糊,她才吭哧一声哭了起来。好多年后望斌才明白,当初那个善意而美好的梦宛如海市蜃楼,在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很快支离破碎,只是回味起来,依然有些钝钝的痛。

    玲子的哭诉让望斌清醒许多。可是,他的身份证在火车上竟莫名其妙地丢了,辗转寻工几天,硬是没有一家工厂要他,甚于连下死力气做活的建筑工地亦不肯收留。

    “我现在还属于这个城市?属于这片土地吗?”望斌的心里分外凄凉。

    “这狗日的火车!”他在心里恶毒地咒骂。

    火车上怎么会有恁多人哩,这不年不节的,难道天底下受苦的人都聚拢到一块儿了?过道上,坐席间,甚至连厕所里都塞满了人,堆满了行李;站着的、躺着的,周身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整一个车厢就是一只大闷罐,窒息的人无法呼吸。叫声、喊声、小孩子的哭声,加上铁轨铿锵的撞击,望斌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头皮发麻,就像当兵时在机场听到战斗机的轰鸣。

    他无可奈何地将目光转向窗外,火车在山谷里穿行,绿油油的大山,暖色调的河流,它们在眼前似乎静止不动。旋即,火车驶入一条幽深黢黑的隧道,目力顿觉逼恹起来,头脑一下变得呆滞。突然,一声嘹亮的汽笛响过,明媚的阳光复又照进了车厢,火车跌入一马平川的无尽荒野,时光重新变得疾速如飞。这时候,他看到了安详的村庄、葱茏的树木……再后来,又看到大大小小的田垄、金色的稻穗,一些头戴斗笠的农人悠闲地收割早稻。她们穿着鲜艳的瑶族服装,古老而又悠闲,让人恍如隔世。

    忽然,前面一拨拨的人攒动起来,说是有小偷,警察正在查验身份证。三个人站在过道中央顿时成了汪洋大海中的船帆,随着波浪左右摇曳,一忽儿上了浪尖,一忽儿又跌到谷底。忙乱中,望斌伸出双手,把玲子和春草往身边拢了拢。

    “看一下你的身份证!”忽然一个声音在望斌耳边暴响,一个穿皮夹克,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从人群中挤过来冲望斌吼道。

    “你是什么人?”望斌诘问。“少啰嗦!我是铁路警察,早就盯上你了!”壮汉有些不耐烦。

    “盯上我,我犯了什么罪吗?”望斌满脸的困惑。他依稀记得,自己的身份证和钱是分放在两个贴身的内衣口袋里,现在车上这么多人,怎么拿得出来?幸好退伍证还放在外衣口袋里。

    “快点!别磨磨矶矶的!”络腮胡子更不耐烦了。

    “给!这是我的退伍证!”望斌吃力地把粉色的小本本举到络腮胡子面前。

    “咦,这是你的吗?”络腮胡子扫了一眼小本本,目光像是长了刺。

    “什么不是我的,它分明就是我的嘛!”望斌有些急。

    “老实点,把身份证拿出来!别耍什么花样啊!”络腮胡子吼道。

    “跟他啰嗦什么,先拷起来再说!”这时,后面又有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挤了过来,一样冰冷的皮夹克。所不同的是,他的手里多了一副闪着寒光的锃亮手铐,手铐的另一端还拴着一个头发乱糟糟却精瘦的小个子,那人穿了一件醒目却有些油渍的迷彩服。

    “这小子也是个当兵的,也说去打工,可惜是个假货!”拿手铐的皮夹克右手晃动着一个和望斌同样粉色的小本本。

    人群倏地闪出一条缝来,望斌便突兀地出现在两个汉子面前。他被汉子们腰间硬实的家伙着实地碰了一下,立时便懵了,脑子晕胘一片。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硬家货,枪呀,当兵那阵子曾经玩弄过好多次。

    “我有身份证!”望斌赶忙掀开夹克外套、毛衣,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

    “给!身份证!”众目睽睽之下,望斌拿着身份证的手有些颤抖,鼻梁上泌出细密的汗珠,突然之间他好像真的变成了小偷。

    前面的络腮胡子接过身份证,目光在两个证件之间不停地梭巡,像红外线扫描病人的某个关键部位。一会儿,他将两个小本本猛地掷到望斌脸上,嘴里恨恨的:“算你小子识相,下次别再落到老子手里,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望斌听到那人牙齿咬动的声音,碎碎的,就像一串锐质的铜铃,他感到背脊有点儿凉,手脚也变得局促起来。两个便衣说完便吆喝着,推搡开人群,押着那个小偷模样的人兀自向车厢门口走去。下一站,是他们此行任务的终点。

    这时,人群似乎一下子翻起了波浪,水花四溅。百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向望斌射过来,带着闪闪的寒光。望斌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脸蓦地红了。

    “要是有个罅隙就好了,也不用这么窘迫和无助!”他思忖了一下,忽然自顾自地嘟囔起来:“这简直莫名其妙嘛……!”

    “我哥不是小偷!他们冤枉好人!”玲子在人群中尖叫着,眼泪几乎要漫流而出。只是,她的声音太过于微薄,很快便被嘈杂的湖水湮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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