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胡校尉冷言逢冷剑 涂老爹热心送热粥
第 一 回 胡校尉冷言逢冷剑 涂老爹热心送热粥
话说大宋绍兴十二年,正月十五。
这时,南宋朝廷偏安一隅已有十余年了。今年又终于和北方金朝签订了和约。虽然要向金朝称臣纳贡,宋高宗却也不以为意,欣然诏告天下赏赐群臣。臣僚们也纷纷上表,贺赞明主圣相的丰功伟绩。恰逢上元佳节,笙歌宴舞,好一派中兴盛景!
这几日,在荆湘地面,却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天色阴沉,不辨晨昏,冻风呼啸,朔雪横飞,千里洞庭,一片茫茫。
如此恶劣的天气,却还有一行人马在湖堤上艰难地冒雪而行。
“妈的,老子怎么摊上这鬼差使!”听到内中有个穿着校尉服装的胖子骂骂咧咧埋怨道。
旁边一个牵马的瘦子一边踉跄行走,一边笑道:“胡大人,您不是争抢着要赶这群肥鸭吗?如今怎么又嫌没肉呢?”
原来,这是一队官差押送某个犯官的几名家属往岭南流放。这胡校尉原想,既然是个大官的家属,怎么会榨不出油水,一路上还不好歹弄他百八十两银子花花?所以竭力从上头把这趟差事争到手里。谁料,这一路上来,虽经连日欺凌压榨,这家人却只是不亢不卑不理不睬。那一队负责押送的兵卒也明里暗里地护着这家人。胡校尉竟没捞着什么油水,又碰着这风雪天气,心中兀自懊恼。所幸的是,领差之前,袁通判曾经亲口许诺,完差之后会有重赏!这赏不赏的还是小事,要知道这袁通判可是丞相门生,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啊,只要能和他攀附上,以后,说不定会有怎样的锦绣前程呢!
“胡大人,前面好象有一户人家!”眼尖的瘦子叫道,“大人,过去避避风雪再走吧!”
果然,湖堤南坡上有几间矮屋,被雪严严实实覆盖着。屋后的稀疏短篱更是被雪埋了半截。不仔细还真难看出那里有户人家。
这户人家姓涂。涂老爹夫妇生了三男两女共五个子女。但这荒年乱岁的,或病,或灾,死了四个,如今只余下一个儿子,在鄂州兵营服役。前几个月,儿子将身怀六甲的媳妇送回来待产。涂老爹夫妇即将抱孙,心里又喜又忧。添丁进口,喜是自然。然而,这家中贫苦,室无长物,吃饭成了个大问题。老爹夫妇人老骨硬倒无所谓,这怀孕的儿媳却不能一样苦熬着啊!这不,今日元宵,家里饭桌上却也只是一碗鱼汤、一碗藕片、一碗芋头糊糊。
一家人才吃了几口,听见有人在拍门叫唤。儿媳起身避入自己房中。老妈忙将那碗鱼汤端起,跟着儿媳进去。老爹刚开门,一个官吏带着两名衙役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一边咒天骂地闯了进来。
老爹被攘在门边。后面跟着还有十余名兵卒和几个布衣家眷。那为首的队长颇有礼貌,上来拱手施礼道:“老爹莫怕,我们是鄂州来的,路过您这,想进来避避风雪!”
老爹忙让进屋里:“哦,鄂州来的?我儿也在鄂州当兵呢!快进来,快进来!”
兵卒们却让开道,让那些家眷模样的人先进屋。
走前面的那位夫人,虽然衣裳朴素,神情悲伤,但自有高贵气质,令人心生敬意。她怀里抱着个两岁左右的婴孩。那婴孩浑然不知世事,居然在睡梦里咂嘴微笑。老爹在一边看着,直觉得这夫人就是年画里的送子观音娘娘。夫人后面,又有一个青衣少妇,怀中襁褓裹着一个婴儿,看样子还没满周岁。少妇后面,是两个男孩,大的约十岁,小的大约五六岁。再后面进来的是一位少年,年纪十七八岁,面容冷峻,英眉紧蹙,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坚毅神情。
兵卒们等他们都进屋后,在门外将身上的积雪拍打干净,方才依次进屋。
先闯进来的那官吏和衙役早已在饭桌前不请自来吃开了。那胖校尉骂道:“妈的,这菜怎么一点油水都没有!”
那瘦衙役对着涂老爹招手,道:“老头,过来过来,我跟你说,那几个可都是朝廷钦犯!你不要去跟他们套什么近乎!别把瘟神当财神!赶紧弄些好饭好菜来,好好伺候我们这位胡大人,看到没?这才是真财神!”
涂老爹忙过去应酬回话。老妈也关好房门,出来帮老爹招呼客人。
那兵卒的队长也上来给老爹二两银子,央请老爹做点吃食。又拨了两名士兵到灶房里帮老爹烧火作饭。
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别说是好饭好菜,就是糙米饭也得费力张罗。老爹只得是将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想法找来,和老妈及两个士兵开火作饭。
涂老爹原本就热心好事,听说这些士兵都是鄂州军营来的,自然越发想要细致打听。
安排到灶房帮厨的两个士兵也都年轻,藏不住事,心中不平,一路上沉闷压抑了十几天了。此刻在灶前,看着熊熊的火焰,都忍不住泪光闪闪,将胸中的悲愤向面前父母般的白发老人倾吐出来。
原来,那些所谓“朝廷钦犯”正是前鄂州节度使岳飞岳元帅的家眷。那位象观音样子的夫人,不是别人,正是岳夫人李氏。她怀里抱着的是岳飞的幼子岳霆。那青衣少妇则是岳飞长子岳云的嫡妻巩氏,襁褓中的是岳云之子岳甫。那两个男孩是三公子岳霖和四公子岳震。那个冷峻少年就是二公子岳雷。
“岳飞谋反案”一出,天下舆论一片哗然。普通民众士兵都纷纷为这位抗金英雄抱不平。去年有布衣刘允升上书朝廷,为岳飞父子鸣冤。中兴名将韩世忠当朝责问丞相秦桧。皇室宗亲赵士褒虽与岳飞素昧平生,却愿以全家百口的身家性命为岳飞父子担保。然而皇上的态度却含糊暧昧,似乎有意纵容,所以至今岳飞父子仍然含冤在狱,生死不明。
“老爹,我们元帅是被冤枉的,他一定会出来的!”
“是啊,好人总会有好报的!黑的白的到最后总会分得清清楚楚!”
“要我说啊,不如杀到临安去,把元帅和大公子都救出来,再剁了那班奸臣才叫痛快!”
“强子,别乱说话,你还嫌不够啊,如今,这班人正愁找不着口实呢!你别光图嘴巴快活,害了元帅啊!”
的确,秦桧一党一直在想法坐实岳飞“谋反”的罪名,却苦于没有真凭实据。所以面对韩世忠的责问,秦桧也只能说是“虽然没有证据,但谋反的事情可能还是有的!(莫须有)”岳飞为人高洁,为官清廉,对民仁爱,对国赤诚,找不出什么污点,但秦桧还是派了无数爪牙,四处收罗证据。岳飞一下狱,秦桧就安排了亲信到鄂州军营和州府,想要给岳飞父子捏造罪名。
但岳飞治军极严,素常最讲忠勇二字。虽然元帅父子被污下狱,将士无不激愤,但仍压制怒火,记住元帅临行时的嘱咐“以国为重,不可轻动!”
岳夫人和二公子在军中,也一直努力安抚人心,稳定局面。岳夫人随军多年,前方每有征战,她都会亲自到将士家中慰问亲眷,帮扶老小。随军家属人人都称颂她的美德。故而,在鄂州军营岳夫人的威望极高。
如今,夫人也被流放岭南,鄂州不知是什么景象了。
“喂,老头,饭菜好了没?快点端出来!”那衙役推开门,催促道。
老爹忙将张罗好的一碗清炒土豆丝和一碟萝卜干炒腊肉,端了出去。那胡校尉一边夹着肉往嘴里放,一边催着赶紧端米饭上来!
老爹进灶房,揭开饭甑,顿时满屋热气腾腾。老爹也没细看,盛了一小桶饭送到饭桌上。那衙役殷勤地给校尉盛了一碗。胡校尉扒了一口,丢下碗筷,把饭一口吐到老爹脚边,骂道:“妈的!你这死老儿瞎了眼啦!竟敢让老子吃夹生饭!真是活腻了啊!”
涂老爹家第一次来这么多客人,甑小米多,上面的米饭就有点夹生,胡校尉他们催得急,老爹没注意就端了出去。
但这胡校尉的话也骂得太难听了。在旁边安排岳夫人和其他人休息的年青队长,听了剑眉一皱,便要挺身而出。岳夫人看在眼里,忙岔开他的注意,说:“时俊,你跟老人家商量一下,看能否给你嫂子找个僻静地方坐下来?”
原来,襁褓中的婴儿已经醒来,正在岳云妻子的怀中拱动。但屋里这么多大男人,巩氏想喂孩子不方便。
那名叫“时俊”的青年队长明白岳夫人的心思,忙上前去搀过老爹的胳膊,把气得发抖的老爹扶到灶房,再三劝慰。老爹怒气才略略消减。
涂老爹听时俊讲了巩氏的难处,忙对老妈说道:“老婆子,你赶紧去请夫人和少夫人带孩子们到里屋去!我们虽然是乡里人,却也是懂得礼数的!”
老妈在围腰上揩净双手,出来请岳夫人和巩氏带着孩子们到儿媳妇屋里去坐。
那胡校尉仍在骂骂咧咧。瘦个子衙役忙跑到灶房,揭开甑盖,把木桶里的夹生饭倒进去,又拿着木瓢在甑里翻扒,想要在甑底找些熟饭,却弄得好些饭粒掉到灶台上了。
“喂!你们就不能等饭熟了再吃啊!”灶前那个叫“强子”的士兵终于忍不住,冲那衙役说道。
那衙役瞪了强子一眼,知道自己在这壮小伙面前占不到便宜,恨恨地盛了几瓢饭,没吭气就出去了。
瘦衙役回到桌边,给胡校尉换了碗饭,说道:“大人,我看这帮当兵的,脑后都有反骨呢!”然后,加油添醋讲了刚才的事情。
这胡校尉以前也在岳家军里呆过,后来吃不了苦,才托人情到府衙做了校尉。此次,派差时,他本来是想让袁通判安排府衙公人随他一起押送犯人的。但袁通判却说,丞相已经指明要鄂州军营岳飞旧部随行,并说丞相如此安排自有深意。袁通判最后还再三告戒他:“希望你借此机会,表明你对朝廷和丞相的忠心啊!”他知道,那话外之音,分明是要他对岳飞家眷下手狠毒一点。
胡校尉初时还有些顾忌岳飞神威,但后来连日不断试探,看准了岳家人忍气吞声,并不反抗。甚至那队士兵想帮他们打抱不平,每次都被岳夫人眼色制止了。胡校尉于是胆子越发大了,言行之间,别说顾念旧时情面,其阴狠程度竟比对往常犯人更甚。只是胡校尉没料想到岳家人竟真如此清贫,于是打心眼里越发看不起岳家人。岳家人清高孤傲,仿佛面前没有他这个人存在。越是如此,胡校尉越恨,越想挑起事端,好好教训一下这些不识时务的犯人。
胡校尉吃饱饭,一摇一摆,踱进灶屋,来到强子面前,甩手就要打人。强子年轻,身手敏捷,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使暗劲一握,胡校尉疼痛得裂嘴叫唤:“哎哟,你反了,你……”
“哼,不要以为我们岳家军可以任人欺负!”强子松开手,说道。
“岳飞犯了谋逆死罪,你还口口声声岳家军,你就等着一起杀头吧!”胡校尉咒道。
“我们元帅是清白的,总有一天会搞清楚的!”
“哼,做梦去吧!进了天牢,还想出来!只怕是连尸骨都早已喂狗了呢!”
军士们素来敬岳飞如父如兄,岂能容他如此诅咒侮辱?军士们训练有素,一眨眼间将胡校尉团团围住。
岳雷也握拳瞪眼,围了上来。胡校尉一看形势不好,连忙喊叫:“岳家军造反啦!岳家军造反啦!”那两名衙役哪里敢动?
“众位兄弟!”岳夫人拉开门,从房中出来,高声说道,“大家冷静,都别动手!”
众军士见岳夫人发话,都立定身姿,放走胡校尉。
胡校尉回到桌边,又开始得意:“哼哼,我堂堂朝廷命官,谅你们也不敢动我一根毫毛!哈——”
胡校尉笑声未落,突然觉得脖子一凉,一柄寒冷如冰的剑刃就贴在自己脖子上。
“蠢材,小心狗命!”一个比那剑刃还要冰冷的声音说道。
胡校尉虽然粗鲁,此刻却也吓得脸色煞白,哆哆嗦嗦斜眼看去。右侧立着一个白衣人,头戴风雪帽,遮住了面容。
此时,屋外风雪已停,一片寂静。屋内也有不少机敏的习武军士,却无一人知道这白衣人何时从何处进屋。
“你,你,你,是,是何人?”胡校尉只觉得舌头发苦,话也说不利索了。
“三过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白衣人剑一压,冷冷道,“怎么,你还准备到阎罗殿去告吕某的阴状不成?”
“神仙饶命!神仙饶命!”胡校尉腿脚一软,跪了下去。
胡校尉听不懂诗文,但荆湘一带,“吕仙”传说由来已久,这白衣人来时无声无息,一身装束正和传说中纯阳真人相似,仙风道骨,神采飘逸。一听他自称姓吕,更确信他就是大罗地仙“吕洞宾”。
“从今以后,再做一件坏事,”白衣人“刷——”的一声收剑入鞘,“不论何时何处,吕某太阿神剑必飞斩你这狗头!”
胡校尉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白衣人不再理会他,转身向岳夫人行礼,说道:“夫人,吕某想请二公子到洞庭君山一游,不知可否?”
岳夫人看他身形语音觉得似曾相识,且知他没有恶意,便点头让岳雷随他同去。那胡校尉大概还记得自己的职责,想要阻拦,但一见那太阿神剑,就觉得颈下发凉,缩缩脖子,一声不吭,任他们两人出门去了。
这厢,涂老爹高兴地说:“看吧,岳元帅忠心报国,连天上神仙都知道了!”
众军士也都无不欣喜,和老爹一起张罗饭菜,让老妈送进房中,请岳夫人等吃饭。老爹还特意在灶前小罐里熬了些糯米稀饭,给年幼齿嫩的小公子吃。
岳夫人出来,含泪拜谢老爹。正是“锦上添花寻常见,雪中送炭倍觉温!”
时俊带着军士们在灶房吃饭。胡校尉和两名衙役坐在桌边,惊魂未定,再不敢多言。
二公子岳雷随白衣人出门,又会有怎么一番遭遇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
《千里雪难雪千古恨,一管箫怎消一腔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