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天家手足暗潮汹涌
储秀宫前院,三个衣帽周全的小太监正埋头扫雪,有一搭没一搭低声闲话,正殿里不时传来瓷片碎裂的阵阵清脆响声。
那个年纪稍小的手里糊弄着活计,脚下小碎步挪近台矶,侧耳偷听。
“快别看了!”另一个精瘦的略抬起扫帚照他屁股上一抡,不耐烦道,“干你的活儿!不该管的事儿甭瞎打听!”
闻言,那小太监缩了缩脖子,耷拉着眼皮,唇角露出个不屑的笑,对着另一人招呼,“万岁爷摆明了偏袒华嫔,她再闹有个鸟用,哈哈哈哈哈……”
那第三人心领神会,与人嘻嘻哈哈调笑一回。
“咱家瞧你几个是活腻了!”七喜尖利的声儿从后头传来,“打量主子宽容一个个反了天了还!”
七喜现任储秀宫的掌事太监,他自潜邸就伺候张双宜,也算是得了张氏八九分真传,那心思性子竟是一路的。
张双宜骄矜多年,虽算不上盛宠,但张家富贵又有昔年资助恩遇,再加上张氏出手阔绰,他这个掌事太监在圈中混得风生水起,除了礼让皇后宫里的细二几分,他连贵妃跟前的三保也不放在眼里。
可自打张双宜从热河回来,宫里人逐渐不把他放在眼里,对储秀宫的差事也不甚上心。
他这回原是去催月例的,偏巧刚拐进储秀宫就听见小太监嚼舌根。
“你们也甭扫雪了,就在这院儿里跪着,什么时候雪化净了,你们什么时候再起来。”
七喜指着院中西北角一处阴凉,因少见阳光,这个拐角还堆积着小一尺厚的雪,几个时辰跪完,寒气入侵,膝盖非得烂掉不可。
“公公饶命啊……奴才再也不敢了……”
“公公,这跪下去奴才这膝盖可就废了,您饶过奴才吧。”
“咱家好说话,罚你们跪着谢罪,若是教荣嫔主子听见了,仔细你还有命没有!”七喜不为所动,咯出一口痰啐道,“不要命的贱秧子!”
七喜打发了个人专门盯着罚,他立在廊下艰难深呼吸,眉心隐隐泛着阴郁,储秀宫已然有人碎嘴,足可见外头的光景有多惨淡。
且说万寿节赵世禛冰嬉摔伤后,皇帝命顾寅彻查。内务府总管韩申办事利索,不过两日功夫就发现端倪。
他与顾寅通了气,待皇帝刚下朝,由人领着去往乾清宫。
姚黄也是倒霉,上回因此事无端被牵连,这回竟又撞见韩申来回话。
“皇上,妾先——”她想撤退。
“哪有主子让奴才撵着跑的!”赵渊扫她一眼,预判了她的预判,哼说,“你且坐着。”
“……”
撤退失败。
姚黄往炕沿边蹭了蹭,尽量把自己缩在个不起眼的角落,以免雷霆震怒时又被波及。
韩申躬身进内,垂手打了个千。
“启禀皇上,大殿下受伤之事奴才业已查明,原是造办处负责冰鞋制作的苏拉一时疏忽,拿错了大殿下的鞋。”
“疏忽?拿错?”赵渊冷哼,示意其继续。
韩申太阳穴突跳,偏首朝后头使了个眼色,他接过小太监递上的锦盘,掀开展示给皇帝看,因说:
“皇上您看,这双是大殿下那日所穿,凤头处略有磨损,绳索有松脱的痕迹,奴才问过制鞋的太监,说这双鞋原是二殿下穿旧了且不穿的,”韩申小心觑赵渊一目,试探着续道,“不知,不知为何会到了大殿下手里……”
“不知为何?”赵渊被气笑了,一扬手掀翻锦盘。
韩申忙趴跪在地上。
“这就是你回的话?”
“奴才失察,求万岁爷降罪!”
锦盘中的冰鞋正好掉在姚黄眼前,她绕了个圈细细端详一番。
冰嬉所穿的冰鞋均由内务府特制,形制共有两种,一种类似于我们现代的滑冰鞋,谓之“单刀”,以一根铁制直条嵌入鞋底,滑行时刀尖起势,可迅如飞羽。
另一种则是双刃,乃是将冰刀分别安装在鞋底木条两旁,不易跌倒,更适合初学者使用。
姚黄眼皮底下这两双鞋,单刀的明显看着旧,双刃的却是崭新的。
“敢问韩总管,您可知大殿下平日练习穿的哪一双?”姚黄在后头悠悠开口。
她虽没滑过真冰,滑旱冰却是一把好手。
姚黄深知对滑冰初学者而言,脚与冰鞋的磨合,培养出脚感非常重要。
总要磨到脚趾起泡出血,再挤出脓血,待破皮结痂,原先那处血泡的表皮变硬,这才算磨合成功。
“说来也怪,奴才回去刻意翻找了,都说没瞧见大殿下素日练习的那双,不过奴才有印象,该是个双刃的。”
“大殿下既是头回练习冰嬉,理当该用双刃冰鞋,怎的万寿那日会错穿冰鞋?”姚黄又问。
脚总要逐渐适应鞋,有了血泪摩擦,自然也会认定那一双鞋,又怎肯轻易更换。
此言一出,赵渊错愕望向她,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须臾瞥向韩申,又淡淡道:“敏妃说的有理,这双鞋到底是谁穿的!”
“那上头仿佛有字……”姚黄一指单刀冰鞋。
她此时将满孕五月,虽身量轻盈,丝毫不影响弯腰下蹲这种动作,可她却不敢掉以轻心。
顾寅应声过来拾起冰鞋,翻开凤头内侧,果然见右边錾着一个不起眼的“祺”字,且这字迹模糊,应该是经常穿着摩擦所致。
“再翻翻这双……”姚黄小退半步。
顾寅又拿起双刃冰鞋,翻看一圈却未见有字或标记物一类的出现。
“有没有一种可能,大殿下先穿着原本的双刃冰鞋,后来又因某种原因改了主意,又想换单刃的,眼瞧着比赛在即,情急之下才穿了二殿下不穿的这双……”姚黄推测道,隐下“争强好胜”一词。
赵世禛与赵世祺表演的是竞速,夺旗为胜,双刃自然没有单刃滑的快。
姚黄心下一凛。
从赵世祺那双破旧的二手冰鞋来看,他技术娴熟,至少比起赵世禛这个新手强出不少。
假设赵世禛有意藏拙,在练习时也用同样的双刃冰鞋,然后在正式比赛时临时换鞋,顺理成章赢赵世禛一局。
可一双鞋对速度提升能有多大,姚黄相信以赵世祺的技术,他就是光脚,估计也能赢。
那么问题来了,赵世祺换鞋岂不多此一举?
或者,赵世禛有什么非赢不可的理由,换句话说,赵世祺是有多害怕自己会输。
姚黄忽然联想到杨后与恪嫔刘氏的过往。
同日入府,谁先诞下皇子谁就是正妃。
母妃的缠斗蔓延至下一代身上。
果然,天家的兄友弟恭都是假象,暗潮汹涌你死我活才是皇子日常。
待想到这些,姚黄倒吸一口凉气。
得亏方才话没说死,兹事体大,这不是自己能置喙的,她又悄悄坐回炕沿边上,佯作困了,方便置身事外。
东暖阁内鸦雀不闻,赵渊右手搭在小炕桌一角,食指弯曲,有节奏地叩响桌面,发出笃笃之音。
空气仿佛凝滞了,耳朵里嗡嗡直响。
半晌,赵渊手下一顿。
“当差的人竟如此不上心!制鞋的人拉出去打五十棍,当日伺候皇子的奴才每人打二十棍,拉去慎刑司服役!”
“还有你!”赵渊指着地上的韩申,恨铁不成钢道,“你如今也不顶事了,朕瞧你这内务府总管的差事还要是不要了!”
韩申乖觉,这一句听出况味,皇帝这是有心放他一马。
他匍匐上前攀着皇帝的墨缎朝靴,添着笑谄媚回话:“万岁爷教训的是,奴才知错了,这就回去整肃风气……”
赵渊略一用力,一脚蹬在韩申肩上。
韩申借势跌了个四仰八叉,逗得赵渊打鼻腔哼出声来,嗔道,“滚下去!”
见韩申出去,顾寅也识趣的退下,东暖阁又只剩下姚黄与皇帝二人。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宠妃敏嫔的帝妃相处原则——事不关己,必定谨守本分绝不多言。
“妾困了,想先回去……”姚黄道。
她后知后觉,韩申身为内务府总管,那可是办事办老了的人,御前回话还能错漏百出?
除非他活腻了。
皇帝洞察世事,此时的他,不需要真相,只需要台阶。
事已至此,她觉察出赵渊力求朝野稳定的心思,她不想无端卷入漩涡,还是避嫌为敬。
赵渊也不多留她,扬声唤进顾寅。
“好生送敏嫔回去。”
赵渊望向窗外,敏妃搭着顾寅的手钻进暖轿,红墙琉璃瓦下,人影很快消失不见。
天空像盖了层棉被,浓云密布,天色阴沉,如同旧茶缸中那一圈暗黄的茶渍,又酝酿着一场风雪。
他唇角漫起一丝笑意。
敏妃知情识趣,目光锐利,看问题一针见血,还很懂点到为止。
他最热爱的还是秩序与稳定。
就这样,赵世禛冰嬉受伤暂告一段落。
在总管韩申的整饬下,内务府全员缄默。
皇帝熟读《孟子》,有其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授意,祸首安排了内务府造办处的几个苏拉。
进入腊月后,临近年下,各地州府的请安折子如雪片般纷至沓来。
赵渊捏着一封半开的黄笺,面上是喜怒不辨,提声吩咐顾寅:“去宣徐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