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柴轻月误膳飞龙脯

    贵妃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柴轻月打发三保去御膳房要羊肉锅子，不消一刻，御膳房总管太监李成巳亲自来了，还带着他跟前最得脸的大徒弟福泉，身后另跟着七八个苏拉太监，抬膳桌捧锅子端银碳……拉拉杂杂浩浩荡荡。

    李成巳年逾六十，成巳乃赐名，原名无从可考，他在御膳房熬了一辈子，伺候过三朝皇帝，硬是从最底层烧火剥蒜拉风箱的苏拉，一步迈上人生巅峰，其命运转折点就在赵渊幼时出痘疹那年。

    其时，赵渊年方八岁，他高热数日不退，请了几个太医轮流斟酌诊脉，断症乃发热见喜。痘疹在宫中算常见症候，一般用桑虫猪尾治疗，桑虫又名桑蠹虫，是一种生在桑树上的小虫，有活血化瘀清热解毒之效，至于猪尾，宫里叫猪尾草。

    治痘疹，原本还要再添一味，当时太医存了私心，正犹豫间，恰好那日李成巳来送热水，他听见猪尾一词，顺嘴嘀咕了句“茧如豆，破可出，猪短尾，不久长”，太医醍醐灌顶，纵其母妃宁氏不得宠，可赵渊毕竟是皇子，总不能痘疹治好了却成了麻子脸，遂复添上另一味猪尾巴，乃毒尽癍回防止痘疮溃破结痂留疤之用。

    赵渊在病中烧的不省人事，意外记住了这句话，登基后，特意提调了他任御膳房总管，并赐名成巳。

    这算当时宫里一新鲜事，堪比今日热搜，一时众说纷纭，起初连李成巳自己都没搞懂缘何一朝被提拔，机缘凑巧下，宜妃的二公主明仪去前也出痘疹，赵渊头一件便是想到李成巳，他这才记起几十年前在廊下碰巧说的那番话，自此愈发感激圣恩，将御膳房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李成巳样貌有些骇人，精瘦，皮肤黝黑，颧骨突出，两颊凹陷，偏他山根高挺，眼皮略厚，更显得一对招子深陷。

    姚黄一见，当下乐得捂着眼，这乍看之下竟不像是掌御膳房，合该是管敬事房才是。

    正出神间，东边屋里膳食齐备。

    掐丝珐琅团花纹菱花式铜锅，锅底几块细巧的红罗炭滋啦正烧得旺，大骨汤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膳桌里头一圈是荤菜，外头另备了素菜与酱料。

    一顿锅子而已，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几乎都上了膳桌，且速度之快令人乍舌，她一小块萨其马还未吃完，李成巳口中“草草预备请贵妃娘娘宽宥”的火锅宴已摆在面前。

    李成巳躬身立在下头，将所上菜色一一报备，鹿肉片、狍子脊、野鸭脯、山鸡片，飞龙脯、鲜鱼片，大叶芹、鲜豆苗、冬笋、燕窝……他语速适中且带着京韵，恍惚间，姚黄以为同行报菜名来了。

    忽地，她眼皮抽动两下，便抬手去擦，却见李成巳说到“飞龙脯”三字时有明显磕绊，她转脸去瞧膳桌，眼风扫过，她竟觉李成巳眼神似曾相识。

    姚黄抿唇，她已无心欣赏报菜名，垂下头回忆在何处见过这种怪异难寻的眼神。

    大骨汤煮沸了，香气四溢，李陈鱼微微吸两下鼻子，稍稍挪动腰身，面东斜签了坐着，下一秒就想扑过去开涮。

    王怀玉眼帘一挑，又恢复老样子：“瞧你饿死鬼托生。”

    “行了，跟三保下去领赏罢。”柴轻月面上波澜不惊，淡淡扫了一眼，方起身过东边屋里去。

    姚黄走在最末，望着李成巳退出去的背影发愣。

    姚忠！她暗暗握拳。

    她忘不了。那日是她穿来后第一次见便宜爹姚谦，王氏与姚忠合谋试探口风，因姚谦识破，姚忠用同样的眼神给王氏发出了“赶紧撤”的信号。

    姚黄脚下一滞，不慎撞在王怀玉身上，她忙后退几步，许是王怀玉也饿了，居然没有还嘴。

    一时入席，寂然无声。

    姚黄因瞧出蹊跷，心内正惴惴不安，况且自入宫来，她还没有跟高位妃嫔同桌共膳的机会与经验，只得佯装镇定，单看李陈鱼与王怀玉，好有样学样。

    贵妃用膳规矩大，大宫女春梨立于膳桌一侧进羮，夏弋安箸，秋桐捧饭，膳桌后头另有两个小太监执漱盂、巾帕敛眸候着。

    进膳时，菜式烫熟后，先夹至银碟内，再以金剪分细块，方盛到食碗中。

    姚黄他们无人布让，全靠自己动手，礼数也不少。

    一则贵妃进膳时，他们才能启箸，一旦贵妃停下嘴不吃了，他们也得停下；二则贵妃若是不喜欢哪个菜，只消一个眼神，那道菜立时便会被撤下去；三则用膳期间不得说话，除非贵妃开口，否则连一声咳嗽也不许有。

    姚黄握着筷子郁闷，她那五两火锅虽然简薄，却悠然自在，比不得眼前拘束，又心事重重。

    膳桌上摆着一盘飞龙脯。所谓飞龙，实际是花尾榛鸡的别称，别看一只鸡而已，了不得的地方恰是它属于岁贡鸟，平日里除非皇帝恩赏，等闲吃不到，权臣亲贵都要看皇帝脸色才能有幸尝得一口。

    花尾榛鸡肉质细腻，炖汤尤其鲜美，据说拳头大的一碗汤，更是要五尾花尾榛鸡来熬炖，即便是做成肉铺，也珍贵得很。

    姚黄纳罕，现下怎么会让李成巳轻而易举端上了贵妃的膳桌，尤其还是柴轻月一时兴起说要吃火锅。

    她越想越觉不对，为免麻烦，姚黄只捡着不出错的菜式吃，来回几筷子后，她低头一看，给气笑了，居然还只吃了五两的标准。

    一旁李陈鱼也开了眼，姚黄估摸着她和自己一样，教这满桌山珍震惊了。

    李陈鱼正在兴头上，她舔着嘴唇，眼神在膳桌上四下巡看，又低头看着碗里仅剩的一小块飞龙脯，咽了咽口水。

    李陈鱼虽不认得这是何物，但入口只觉干香醇厚，越嚼越香，便料定必是个不一般的，又不禁想着这野味若是吃新鲜的，小火慢熬炖了汤，定更鲜美，不由就想吃第二口。

    她思虑再三，抻长了脖子去寻，却见贵妃一个眼神，三保会意，两手一抬登时将那整盘飞龙脯撤了下去。

    正吃的尴尬，顾寅来了，一屋子人都愣了。

    顾寅给贵妃行礼毕，对姚黄道：“敏主子，皇上请您即刻前往乾清宫侍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