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子非鱼
阔别五年之久,嬴稷终于回来了。
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
那个所谓的舅舅,还有依旧存有异心的兄弟们,令嬴稷心存芥蒂。
除了嬴疾。
这是整个朝堂中,他唯一可以完全信任和依赖的长辈。
小时候,嬴疾和嬴华两个叔叔经常会和他们这一群小孩嬉戏打闹。
因此,童年缺失的亲情和父爱,有一半,是嬴疾补给嬴稷的。
就算已经成为了至尊无上的一国之王,可嬴稷也不能许给嬴疾什么。
就算他想,但目前也不能。
外戚势力的强大,助就他登上王位,也注定他将长期受到母族的掣肘。
【武王去世后,秦国国内顿时乱成了一片。两派都想争王位,彼此相持不下。】
【公子稷在外部势力,即燕赵两国的武力护送下,还有以右相嬴疾和魏冉等人的拥立下继承王位。】
【这时候,嬴疾已经是四朝老臣了,生于孝公之时,历经惠王、武王两代,最终又迎来了昭王新朝。】
【拥立昭王上位,并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将其培养成为一名合格的君王,这是嬴疾为自己的国家所做的最后一件大事。】
天语恰好在嬴稷的即位大典上响起。
众人在新王未到来之前静心倾听,嬴疾却稳如泰山,仿佛与他无关一样。
待天语之声落下,嬴稷身着王冕礼服走进宫殿。
身旁跟着他的,是芈太后和魏冉。
“王上万年。”
嬴疾率先跪下,随后百官随行,拜贺行礼。
芈太后看了一眼赢稷,后者淡淡开口发令。
“诸臣请起。”
“谢大王。”
站在众臣之首的嬴疾站稳后抬头去看王位上跪坐端庄的嬴稷,少年双目无光,面色呆滞,心中好似压满了不平之气。
“有劳各位大臣的拥立,新君才得以顺利即位。但顾及此时王上年幼,为国家大事计,本后将临朝听政,直至王上加冠。”
坐在嬴稷侧前方的芈太后和里和气地讲着话,殿下之臣垂头聆训。
“甘茂与严君二位,依旧任左右丞相之职。如今急需稳定一方,本后举贤不避亲,就由魏冉担咸阳将军吧。诸位可有什么异议?”
“太后圣断。”众臣齐奏。
这场王位大典对嬴稷来说简直就是面子工程,整场下来,他说的话总共不超过三句。
因此一下朝,他便甩手离去。
嬴疾将嬴稷所有的不满情绪全部洞悉,又得到了芈太后的请付后,追着嬴稷便去了。
少年躲到了花园中,嬴疾找到他时,嬴稷正在郁闷地蹲着看小池塘中的游鱼。
“王上,是否有心事?”行礼后,嬴疾问。
嬴稷没回头,依旧盯着水池发呆。
“叔公,我知道是你,这个时候,也只有你愿意来找我。”
嬴疾泯然一笑,就近坐在了嬴稷左侧的小阶上。
“为什么这样说?”
“我母后,还有舅公他们,他们……”嬴稷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嬴疾面上笑容淡了些,回头摆手让婢女和侍从都退下。
“他们,管得太多了,是不是?”
“对,您没看刚在殿上,我几次想说话都被母后给抢了过去,遇到个什么事儿,他们完全不跟我商量。”
“王上,你现在是王,王该以什么自称?”
嬴稷哑言,一副想气又气不过的样子。
“你看这鱼,你羡慕他们么?”嬴疾不再逼问嬴稷,缓了缓语气,转眼去看水中安然自在的鱼儿。
“有什么好羡慕的,它们只能在这半亩方塘里寄生,生死命运全掌握在人的手里。”
“臣府中也有一个小鱼塘,有时候闲暇时就在想惠子和庄子二人的辩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同样,你没有站在太后和魏冉将军的角度,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为你好?”
“我,寡人知道他们是为寡人好,但寡人就是难以接受这令人窒息的亲情。”嬴稷躲闪开嬴疾的注视,话语明显没有了刚才那般的强硬。
“难以接受?令人窒息?”
“他们口口声声说寡人年幼,于是许多事都是他们做主他们决定,但他们根本没有考虑寡人的意见,也没问寡人愿不愿意。寡人根本不需要这样打着幌子盗权的假亲情。”
最后一句话,嬴稷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他指的是魏冉。
这个很少出现在他的世界中,甚至很少听到其名字的舅舅,虽然拥立了自己上位,但嬴稷不傻,他知道,魏冉只是把他当做扩展权力的一张跳板而已。
“现在,你就是这条鱼,”嬴疾随手指了一条,“那这水就是太后和魏冉。你要想摆脱他们,结果是什么?”
“那我一辈子难道都要这样过下去,当个傀儡秦王?”
嬴疾笑了笑,冲嬴稷摇了摇头。
“池塘里的水是要经常换的,如果污浊不堪,鱼是会死的,如此反复,就需要注入一轮又一轮的清水。”
“太后和你的舅公只是第一轮,当他们完成使命,当小鱼能够自主谋生,这水便要被换掉了。”
嬴稷微微蹙眉,目光在嬴疾刚才所指的那条鱼上游移。
“换成谁?”
“王上的卫鞅,王上的张仪。”
“那叔公你呢?”
嬴疾闻言抬眼,正巧对上嬴稷有些幽怨的双眸。
平淡的心中蓦然泛起一波涟漪,复又平息,嬴疾低头看向池塘,眼底幽深如潭。
“臣和太后一样,只能陪王上走过最初的一轮,但臣不是这水,”嬴疾嘴唇微抿,“臣也是鱼,一条老鱼。”
“那在水上面生活的人呢?他们是什么?”
“社稷,天地,万民。”
头顶上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朵乌云,暂时遮住了日光,但天空依旧明亮。
“这些王上现在还不懂,等到什么时候心里不怨了,就全都明白了。”
嬴稷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对着嬴疾躬身对手一拜。
“臣当不起。”嬴疾亦慌忙起身还礼。
“叔公,如果你是这水,”嬴稷扶起了嬴疾,怅惘着转身离去,“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