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吃完饭,江骞回房间收拾了一会儿,自己也换了一身正装下来。
虽说穆家现在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一辈,都对拜祭会颇有微词,但不妨碍它依然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家族活动。
到场的所有人都必须身着正装,连三四岁的小娃也得定制套小西服。
等待江骞的间隙,孟绪初坐在亭子里吹着微风喝茶,不一会就见江骞从大门口出来。
他西服的款式其实偏严肃克制,但上身却并不死板,反而将他本身的野性气息恰到好处地中和了一下,显出一种特别的气质。
孟绪初撑着下颌边喝茶边打量了几眼。
江骞身材很好他一直是知道的,且这种“好”绝不仅限于身高比例的先天优势,还有后天千锤百炼出的精悍肌肉。
能在孟绪初身边做贴身保镖的人,是真正可以做到一对多近身搏杀的人,这种状态下练出的肌肉,和健身房那些仿佛温室里供养出的有天壤之别,会极具生命力和美感。
孟绪初几乎可以想象到,扒下他这层西服的皮,里面的身体会是多么完美的一具人体模型。
“铛!”孟绪初把茶杯扣回桌面,盖棺定论——是个带出去不会丢面的形象。
转眼间,江骞已经来到他身前,孟绪初随即起身,脸上流露着若有若无满意的神情。
可紧接着,江骞就神经兮兮拿起他喝过的茶杯瞅了瞅,见里面只漂浮着零星几片叶子,茶汤也清亮,排除浓茶的可能性,才安心地放了回去。
上一秒还穿得人五人六宛如男模走秀,下一秒就化身质朴老妈子满眼都是钝感力,仿佛得了孟阔真传。
孟绪初:“…………”
他突然怀疑,自己刚刚对江骞产生的,名为满意的心理活动,是不是因为近视加重了。
果然有的人只能远观。
距离产生美。
·
孟绪初并不想带两个“钝感力”满点的人参加活动,那样会显得他自己浑身都是心眼子。
于是他让孟阔留在家里,密切注视医院里的动向。
北山寺坐落于北山山腰处,近些年已经开发得相对完善,全程铺满平坦的石阶,虽然不算特别宽敞,但四五个人并行绰绰有余。
从山脚到寺内只需要两三个小时,向来是休闲踏青的好去处,只是近几天接连下雨,路面湿滑,大家脚程比平时慢上一些。
穆家直系的血亲并不多,除开董事长穆海德,只有二伯穆世鸿和姑姑穆蓉一家,但旁支的七姑八姨却有一大堆。
拜祭会主旨是让家里小辈感受家族实力增进亲情,不管多小的孩子只要生了出来,就会被父母带着来到现场,远远望去乌泱泱一片人头颇为壮观。
而穆海德最享受的就是这种感觉,满面笑容地走在最前面。
孟绪初一开始还走在穆海德身后,渐渐不知怎的落到了最后,弯腰撑了下膝盖,喘息有些费力。
他抬头往上望了望,石阶绵延不绝,仿佛没有尽头,懊恼地咬了咬牙,从前没觉得这条路这么难走。
江骞从身后托了下他的手臂,他顺着力道站直,听见身后人在耳边问:“你以前是怎么走上去的,孟阔背你的?”
孟绪初:“……”
他转过头,平静地说:“我自己走的。”
江骞就挑了挑眉,不太相信的样子。
不是他非要小瞧孟绪初,实在是这人身体看上去虚透了,掌心湿冷,手腕有点发抖,好像走一小段山路用了他多大力气一样,竟然有些脱力的模样。
他握了握孟绪初的手腕,提醒道:“先看看自己的状态再嘴硬也不迟。”
“我什么状态?”孟绪初神色冷了下来,收回手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你不信可以去问孟阔,让他告诉你我是不是自己走上去的。”
孟绪初虽然身体底子一直不算太好,十岁之前一直有很严重的贫血和营养不良,但随着慢慢长大,他很努力地运动锻炼保养身体,加上年轻,早些年他身体其实还可以。
至少走这样一段山路是小菜一碟。
只是后来糟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桩桩件件都像冲着把他压垮而来,他咬牙应付了几年,当时也没觉得多难受,只是回过神才发现,健康几乎所剩无几。
就像用玻璃筑成的辉煌堡垒,角落的一点撞击,裂缝会蔓延至每一个末梢,然后在某个瞬间,“唰啦”一下,土崩瓦解。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他坐得坦荡,光明正大承认自己现在确实走不动了,心平气和积攒体力,不想再多辩解什么,显得他好像很在意。
但这一幕落在江骞眼里,就是他生气了,不愿意搭理人了。
江骞懊恼了一瞬自己说错话,又觉得孟绪初这么高傲地抱着胳膊,冷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诡异的可爱。
“我信。”他用哄人的语气说:“我信的,不生气了。”
孟绪初疑惑地掀起眼皮,不明白江骞为什么会觉得他在生气,又怎么突然就软和了下来。
难道是害怕受惩罚?
孟绪初自问不至于为这点小事惩罚下属,但江骞先装了个乖,孟绪初也乐得看他这副模样。
江骞在他身前半蹲着,从包里拿出水让他喝点,他一直比孟绪初高不少,只要站着孟绪初就不得不微微仰头和他对视。
但现在他蹲了下来,处于孟绪初水平视线的下方,孟绪初垂下眼皮看了他好几秒,渐渐从俯视的角度获得了一点满足,接过保温杯,算下了他的台阶。
后方道路传出些微响动,孟绪初偏头望去,只见茂密的树叶间隐隐约约出现两道人影。
好像是穆蓉母女。
孟绪初眨了眨眼,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竟然不是最后一名,不敢相信一般站起来确认了一遍。
直到穆蓉母女互相搀扶的身影完全显现,孟绪初眼里才闪过一抹欣喜——很轻很小的一点,压在平静的面容下,不仔细都看不出来。
江骞忍不住笑了。
孟绪初循着声音回头,被对方浓重的笑意撞了满怀,莫名其妙之下再转回来,觉得江骞最近真的不太正常。
穆蓉穿着高跟鞋走得很艰难,白桑扶着她走得更艰难,无语地怒吼:“所以你爬山为什么还要穿高跟鞋!”
“你妈我什么时候脱下过高跟鞋!”
穆蓉在湿滑的地面上歪歪扭扭,紧紧扒拉着女儿的手臂,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说话却相当有骨气:“我就是死也得把鞋焊脚上!”
她气喘吁吁的:“乖女你记得,等百年后妈走了,火化的时候一定把我鞋柜里的高跟鞋全部一起烧了邮给我。”
白桑气得直翻白眼:“邮给你?把鞋给你邮去阴间?你可真逗!”
孟绪初站在高处,好整以暇地听那母女两斗嘴,竟然觉得很有意思,笑着看向江骞,下意识找对方寻找认同。
笑容这种东西在孟绪初脸上出现得其实不算少,他在外总是以温和的姿态示人,或多或少会挂上些笑,但这种三分真七分假的笑和发自内心的截然不同。
他睫毛很长,真正笑起来的时候,每一根都会有轻微的震颤,像在上面住了一只雀跃的蝴蝶。
无论是上扬的唇角,还是微弯的眼眸,都透露着生机蓬勃的欢欣,那真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动人的神情。
只是孟绪初很少真正地笑过,江骞上一次看到这种笑,还是一个月前,二楼露台,孟阔不知道说了什么,把他逗笑的。
江骞每一次都看得很认真,因为真正的开心是宝贵且有限的,用一点就少一点。
穆蓉一边和女儿斗嘴,一边艰难行走,某个瞬间不知道为何福至心灵,猛一抬头,赫然看见孟绪初——和他那个阴魂不散的混血保镖。
两人同时出现不奇怪,但深山老林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笑着不说话就很奇怪!
而且哪怕以穆蓉这种老一辈的审美来看,孟绪初的笑都有点过分好看了,好看到她心里一紧,警惕地四下张望生怕还有人经过看了去。
“这时候还眉目传情!”
白桑听见她嘀咕:“啊?你说什么?”下意识就要抬头,穆蓉行动快于意识,压住女儿的肩膀就是一声“哎哟!”痛呼道:“我脚崴了!”
硬生生把白桑的视线挡了过去,也引起了前方两人的注意。
孟绪初连忙带着江骞过去搀扶,问她有没有事。
“没事没事,”穆蓉越过江骞拉住孟绪初的手,在他掌心捏了捏,借由站直的动作,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你小心出事!”
孟绪初不明所以地怔了怔。
就在这片刻的间隙里,穆蓉已经松开他的手,搀着白桑往上走。
上面一段路坡度有些陡,孟绪初回过神后,让江骞帮忙一起送姑姑上去。
而他自己又重新在石头上坐了下来,轻微地皱了皱眉。
他不明白穆蓉那句话的意思。
是在提醒什么吗?
他仔细回想了下,虽然最近各方都乱得很,但自己的行为处事应该是没有缺漏的。
那是穆庭樾那里有情况?
为求稳妥,他发消息让孟阔去确认了一下,得到的回复是并无异常。
这下孟绪初是真的不懂了。
头一次接触到一个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出事”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