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新娘9
林执像条光滑的蛇仰躺在凌乱的床褥上,目光游离,元遇卿则坐在床榻边穿衣,回过头问林执在想什么,林执在想就算自己留下来,最终也会因超时未完成任务死亡——事到如今林执已经无法界定何为“真实”了,人无法去定义超出自己认知以外的事物,但林执并不在乎这些,他不在乎「圆顶」的秘密也不在乎「神明」,他只是想要找回林著。
“不,我什么都没想。”
等元遇卿一走,林执立刻褪下手镯抓在手里仔细研究,这镯子该怎么用?林执翻来覆去研究半天,桃花镯依然毫无反应,怎么看都只是一枚普通的手镯。林执回忆和元遇棠的对话,只有他们这一脉才有使用桃花镯的能力,那桃花镯对于林执而言就是一只普通的手镯罢了,所以元遇卿才放心把桃花镯交付于他。
思来想去,最大的突破口还是得从元遇棠入手。
林执刚走出厢房就听到前厅传来争执,与其说是争执,听上去只有元遇慈在闹,还有被吓坏在哭泣的元遇棠。林执走得更近些,用听觉沥出一些关键信息,和他的猜想一致,果然元遇慈是因为元遇卿要娶他而大发雷霆,还扬言要和他断绝兄弟关系,竟然都把话说到这种地步,可见元遇慈是真的动怒了。
本来林执不想插手别人的家务事,他甚至能感同身受,假设是林著非要娶一个才认识三天、来路不明的女人,他肯定也死活不同意,当然闹到要断绝兄弟关系就有些极端了,不过元遇慈年纪小,也就是说说气话,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是该出面调解,然而林执刚露头,元遇慈便抓起桌上的茶杯朝林执兜头砸去:
“滚!”
“小慈你太无礼了!”
元遇卿高声呵斥元遇慈,林执拦住元遇卿,心平气和地对元遇慈说:
“你冷静点。”
元遇慈清俊的面庞露出狰狞的凶相,活似一条随时要扑上来咬烂林执的恶犬,林执指了指在一旁哭得声嘶的元遇棠,冷冷地质问:
“你们两个做哥哥的,闹成现在这样合适吗?”
元遇慈登时语塞,抿嘴不语,林执让元遇卿去哄元遇棠,他要和元遇慈单独谈谈,元遇卿不放心,用眼神示意他赶紧离开,元遇卿只好先将元遇棠抱回房中,前堂只余林执和元遇慈二人对峙。
旋即林执踢开脚边碎裂的瓷片,泰然自若地落座:
“愤怒只会影响你的判断,坐下来,等你冷静以后我们再谈。”
“恬不知耻!”
林执冷冷睨着元遇慈:
“坐。”
仅仅这一眼,便让元遇慈产生被蛇绞住脖颈的息窒和恐惧,他这才意识到此前林执从未和他较真,于是元遇慈不情不愿地坐下,呼吸声比脚步还重。等元遇慈不再那么激动了,林执才开口:
“我也有个弟弟,比你大两三岁,我和他相依为命,所以,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你的话倒总是说得跟你的脸一样漂亮,”元遇慈不屑地嗤了声笑,“虚情假意。”
“既然你能窥见天命,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天意不可违,你的所作所为,是因为你无能为力所以迁怒于我。我要真有你说的那些本事,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跟你纠缠?”
元遇慈面色发白地瞪着林执,失去血色的薄唇轻颤,搭在两侧扶手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导致他左手包扎伤口的棉布微微渗血。
林执这番话并非是为自己开脱,只是他和元遇慈身份不同,因此他知道得更多也看得更透彻:没有“因”,“果”又从何而来?既然身后百年是下元,上元的覆灭已成定局。
一个结局早已写就的剧本,演员是谁根本并不重要,只是林执运气不好被选中扮演这个角色,只能硬着头皮被剧情推着往前走。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们兄弟俩,一个太痴情,一个太聪明,”林执淡淡道,“不是好事。”
元遇慈面色惨白,良久无言。
林执穿过回廊去找元遇卿,恰逢元遇卿端着一盘热腾腾的蒸糕从灶房出来,要送往元遇棠的屋内,见到林执,他喜忧参半地叫住他:
“阿寻!小慈没有再为难你吧?”
林执接过元遇卿手中装糕点的盘子,朝元遇卿狡黠灵动地炸了眨眼:
“我已经和他把误会说开了,遇慈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他也是关心你,遇棠肯定被吓得不轻,让我这个未来的嫂嫂去安慰小姑子吧。”
闻言元遇卿傻笑不已,咧着一排整齐的白牙,看起来有种傻气的可爱——林执不敢再多看,匆匆端着糕点推门进入元遇棠的房间。
林执推门入室,元遇棠正一声不响地蜷在床铺里,像一团小猫,不知道是哭累了还是睡着了。林执轻手轻脚地走到桌边放下手中糕点,元遇棠闻声从床上坐起来,抽抽搭搭地叫他:
“仙女姐姐……”
林执坐到床榻边,刮了一下元遇棠小巧的鼻尖:
“傻丫头,还叫仙女姐姐呢?”
元遇棠呆呆地望着林执,林执撩开宽大的衣袖,晃了晃细腕上粉润的玉镯,笑盈盈地说:
“叫嫂嫂。”
元遇棠猛地一头扎进林执的怀里,兴奋地大叫:
“嫂嫂!”
“哎。”
“嫂嫂!”
“哎!”
“嫂嫂嫂嫂嫂嫂……”
林执被元遇棠吵得耳朵疼,赶紧抓过一块米糕堵住她的小嘴,音量调到最低问道:
“你还记得昨天跟我说的移形换位之能吗?”
元遇棠吃着香喷喷的桂花糕含糊不清地回答:
“唔……记嘟。”
“现在桃花镯也有了,你快让嫂嫂开开眼,好不好呀?好不好嘛,遇棠你最好了嘛,嫂嫂想看……”
面对绝色美人的倚姣作媚,元遇棠为难地咬着手指:
“我们不能弃大哥二哥于不顾。”
“你的意思是,一旦我们离开这个时空就回不来了?”
元遇棠点头,林执不敢刨根问底,元遇棠只是年纪小不是傻,问多了必然会起疑。
哄完元遇棠,林执一出门和元遇卿撞个正着,他不知何时守在门口,和林执目光相接,欲言又止。林执的心脏差点在胸腔里高空坠物:元遇卿听到他和元遇棠的对话了?这小子是狗吗听力这么好?又或者是有别的什么事要提……林执胡思乱想的同时竭力镇压下躁乱的心跳,强装镇定地问:
“怎么了?”
元遇卿把手伸进衣袖内,在林执紧张的注视下,摸出那把莲花簪,面色羞红:
“阿寻,往后余生,年年岁岁,就由我为你挽发。”
毕竟林执和元遇卿定了终身,也是未婚夫妻的关系,这回元遇卿并不同初次那般小心试探,而是直接为林执盘起长发。
“我想为你画张像。”
“画像?你还会画画?”
这么看来元遇卿还挺多才多艺,就是不知道最终呈现出来会是什么效果。
两人合力把桌椅和笔墨纸砚搬到后院,以桃花树为景,林执站桩似的直挺挺杵在树下,浑身不自在,他不喜欢拍照,表情和肢体变得僵硬无比,元遇卿看不下去了,不断地安抚林执让他别紧张,还搬来椅子给林执坐,让他随意就好。
于是林执只能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发呆。
零零落落的风摘下枝头松动的桃花,缀在林执的发间和衣褶。光线也很好,被繁茂的桃枝切割得细碎,树影摇晃,林执如同浸泡在一池干燥透明的水潭中。
太阳晒得林执的身体暖烘烘的,像是元遇卿在抱着他,却又不会让他胸口如坠千斤沉重,反倒滋生出丝丝缕缕的倦意,不一会儿林执打起了盹,他很少睡着的时候没有做梦,说明他睡得不沉,意识浅浅地浮在身体里摆荡,最终沉入黑暗中。
林执蓦地惊起,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许是醒得太急促,林执感到一阵头重脚轻,他重新躺回床里让自己缓过神,才下床走动。
桌面摊着一卷长轴挂画,林执上前端详,眼皮抽搐不止:画中人身形苗条,脑后挽着一支莲花簪,颈间佩有一枚圆形古铜色吊坠,穿一袭淡蓝襦裙,手腕戴着一只粉玉镯——这和林执在下元村祠堂里看到的分明是同一张画!
只是祠堂里的那副画像人脸被涂黑了,加上穿着打扮都是女子形态,导致所有试炼者、包括林执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个女人。
正当林执与画中明艳动人的“女子”面面相觑:外头涌来闹哄哄的嘈杂人声,走廊上脚步纷沓,似有千军万马向林执杀来,门没上锁,直接被人撞开,乌泱泱的人潮冲进房中,争先恐后地观赏林执,一张张神情迥异的脸在林执眼前拥挤地晃动:好奇的、惊讶的、陶醉的、恐惧的、茫然的、兴奋的……
想必这些人都是上元村的村民,淳朴蒙昧,对未知充满新奇和惶恐,林执在他们眼中无异于一只奇珍异兽。
这时人群被无形的利剑劈成两半,一名拄着拐杖走路颤颤巍巍、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的老人由元遇卿搀扶着,缓步向林执走来。看得出他很老了,满脸藏斑皱纹,像一块龟裂的树皮,像驮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的脊背佝偻。老人在村里肯定有一定的地位和声望,他的出现让所有人都安静了。
老人走到林执面前,他的眼睛只能睁开一小条缝,几乎看不见眼珠,不过林执对目光很敏感,他知道老人正在审度自己。
随后老人中气十足地对元遇卿怒斥道:
“糊涂啊遇卿,你年纪轻轻,却比我这老头子还要糊涂吗?!”
元遇卿语气恳切:
“景老爷,我和阿寻是真心相爱,还望您成全。”
老人气得站立不稳,像棵被风摧残得东倒西歪的枯树,他身旁的村民赶紧七手八脚地扶稳他,老人大叫:
“你们都愣着作甚?还不速速处死这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