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热巧克力
噤若寒蝉的人们看见,一个微胖而沉着的身影从列车前部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清晨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熹微的晨光掀开车帘、小心地挤进来,映着人们脸上的惨白。
身影面无表情,略带些许疲态,但还是然自若地将手里的手枪塞回了衣服内兜里,然后慢慢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忽然开口大声说话,这划破宁静的声音让车厢里一束束紧张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一颤。
“大家请放心,非特殊情况,我兰老板的人不会对各位动手。只要大家配合,别乱来,咱们都能平平安安地抵达呼市,都明白吗!”
车厢里只有若有若无地克制的呼吸声,没有人敢回应。
座位上的王勔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倾过身体看着对面出神的丁熵,皮笑肉不笑道:
“小丁先生,失礼了。”
丁熵没有正眼看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空气可怕地凝固了几秒,尴尬的王勔笑了笑,拿起之前的杯子和速溶巧克力粉又冲了一杯,推到了丁熵面前、便马上缩回了手,说:“丁先生,请原谅鄙人之前的失态,无端被人挖坑总是不太好受的,这一点还请小丁先生理解。这次王某是真心给您赔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丁熵低下眼睛看了看桌上的热巧克力,摇了摇头。
“太苦了您喝不惯是吗?来来来,王某给您加糖,这里有。”王勔没看见似的说着,一边要从背包的侧面摸出来一包包装简陋的方糖。
丁熵这才不得不伸出手打断了他的动作,开口说:“且慢,王先生,我喝。”
一旁手已经放在枪鞘上的助理惊讶地看了看丁熵,松开了手。
王勔脸上不动声色的阴翳里,一双深邃的小眼睛透过银边眼镜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丁熵,无所表示。
丁熵缓缓举起杯子,低眉凝视泛着泡沫的棕榈色饮品,只是思忖了片刻,咕咚咕咚地便喝了下去。
他的确有些饿了,从锡市市区逃到郊区,再是劫车和风波,上一次吃饭已经是十六小时前在咖啡馆的那份甜品。
丁熵的眼睛瞥视着对面的王勔,而后者似乎注意到了这打量,却并不在乎。
“吸溜”一口,最后一捧热乎的热巧克力顺滑地流淌进丁熵的口腔。
他放下杯子,从衣兜掏出手帕拭净嘴角,目光始终冷冰冰地扫视着对面。他嘴角竟是微微上扬起来。
“王先生,您到底想说什么,丁某洗耳恭听。”
王勔哼笑,眼角堆起皱纹:“看来丁先生也有想说的话,不妨开诚布公,王某也知无不言。”
“好啊。”丁熵笑了笑,“王先生,虽然我年纪算您小辈,问这话不很礼貌,不过我有位敬重的先生和您同辈,他虽然没有您的位高权重,没有您的雷霆手段,但我认为他值得我由衷地敬佩,也应该值得您的——”
“哦?小丁先生说的是谁?”
“这就是我斗胆问您的问题。”
“一个人?你说吧,这没什么。”王勔往后靠在了背椅上,神色平淡地看着丁熵。
“欧嗯?”丁熵刚开口说出第一个字,一股莫名其妙的眩晕从胸口和胃胆飘飘忽忽地蔓延上来,直冲天灵盖。他本能地把手伸到身体左右侧支撑住身体,可是那海潮一般的眩晕很快扰乱了他的平衡感和方向感。
这感觉不像是之前受到的莫名攻击,这显然是有人故意而为!
丁熵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立刻伸手拉下自己黑色连体服的面罩,可是斜对面的助理更快一步,只见助理飞一般探身伸手抓住了丁熵的手,那强大的臂力使眩晕边缘的丁熵几乎毫无反抗之力。
丁熵拼命张开嘴,同时使劲睁大眼睛、想让自己的大脑保持基本的清醒,可是他自己的意识却像一块入水的方糖、逐渐不可逆转地下沉、逸散在虚无之中。
最后,丁熵的眼神失去了神采,整个人半睁着眼倒在了座椅上。
也是这时,王勔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呆滞地用右手扶着座椅,一边从背包的内夹层掏出了一瓶药片,颤抖着拿过桌边的杯子。一旁的助理眼看着,问道:“老板,不用催吐吗?需要我帮您吗?”
王勔摆摆手:“不必了药物已经开始吸收起效,现在催吐没有太大意义。帮我倒杯水吧。”
助理于是把丁熵摆成一字躺在椅子上,然后倒了大半杯温水,伺候王勔服下了药片。
“老板,这丁熵怎么处置?”助理问。
王勔刚刚勉强地咽下一口水,含糊不清道:“搜,身上危险的、敏感的物件,都收走我要留证据,这小子给我留的烂摊子,不能便宜他了。”
“是。”助理便去翻丁熵的挎包(手提包抽出了背带变成的)和身上的衣服兜。
正搜着,王勔突然鼻音哼笑着说:“这黑色衣服倒有些古怪,给他取下来吧。”
助理领命。接着,助理又从那包里翻出来一个无线遥控器和一片类似叶子形状的硬物。只不过那叶子在助理手触碰到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反应。王勔摆摆手,让他不必深究。
“搜完了吗?”
“搜完了,老板,就这个叶子一样的东西和遥控器比较可疑。那件黑色行动服应该是某种金属纤维的复合材料织成的。”助理说,“我怀疑,丁熵在上火车之前,为了要挟车头的驾驶人员,可能在车头等车厢的底部装了爆炸物或者其他的毁坏性装置。”
“嗯。回来吧。”此时王勔已经瘫在座椅上,全然没了一开始的气势。突然,他的目光停在了丁熵的左手上。于是他继续开口吩咐:“把他的表也摘了吧。”
“是。”
助理小心地打开了手表的碳纤维表带的金属磁性搭扣,“咔嗒”一声,像是命运的齿轮转动。手表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助理手中。
一块普普通通的手表,只不过简约些罢了,上流社会的人也都挺常见。助理心想,把手表递给了王勔,王勔端详片刻,面无表情地将表放进了背包的保险夹层。
这夹层是专为了藏违禁物而准备的,一般的安检扫描仪无法判断出来这里的物体的图像。
平平无奇,王勔也轻蔑地想道,有些失望。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此时此刻,冷汗密密麻麻布满额头和背脊的丁熵。
“去,组织车长,让他开车吧,路况解决了。”王勔说,无力笑了笑。
“老板,车底可能还有爆炸物的威胁。”
“噢那好办,你把工具箱取出来,找那个假车长,你指挥他把东西拆了不就完事了吗。”王勔转了转眼珠子。
助理沉默片刻,点点头,拿出工具箱,二话不说便拉着全身锥痛的吕飞下了车。
王勔突然想到什么,自说自笑地又喊:“如果不是定时装置,就把东西留着吧,不拆了。”
“是。”
门口助理的这一声,显然没之前那么有底气了。
一片炽热的白光。
目光所及之处,一片刺眼的白色,仿佛目光中的世界除了这白,便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吸引注意力的元素。
突然间,这白光如同液体般浮动起来,且像潮水似的一点点呈辐散型、以跌宕的方式消退下去。
白色的世界有了新的颜色:天蓝。在那天蓝色的背景上,还有几块看上去朦朦胧胧的白色残留;画面正中偏上的位置,还有一抹极其耀眼的白色。
哦,那哪是什么白色,那分明是一片晴朗天空里的热烈的太阳。画面的边角,是几根摇曳的枣树的枝条,枝条上飘扬着几十根枯黄而瘦瘠的叶片。
世界开始慢慢向上翻涌,准确地说是转动了约三十度,褐色的地面和远处一片宁静的山谷出现在了视野里。
没什么特别,冬日难得的暖阳试图透过寒冷的封锁线、使大地重归温暖,而凋敝的自然界显然证实了它这项工作的徒劳。山谷间吹来的风是寒冷的,这寒冷的触感无比真实。
这时,一股物体振动的灵敏感觉触动了视野的主人。在那股感觉的驱使下,视野的主人迟疑和思考了片刻,选择了回应,接着便朝着物体振动传来的方向爬去。
褐色的大地突然便消失了,另一种颜色的绿色草地紧随之出现在了数米高的下方。视野继续小幅度地颤动着,但并不很影响视野的观察,而且这视野的视角几乎铺展到了270°以上,极其宽广的立体图像使任何一个观察的人都难免头晕目眩。
直至此时,视野外的那股主观意识终于醒了过来,视野也立刻停止了运动,只是风把视野吹得四面摇晃着。
他想起来了,他是丁熵。
这里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一只普通的络新妇。
蜘蛛仿佛换了个意识,它抖动几下修长的足肢,顺着自己柔韧的丝线向前慢慢爬去。
而在丝线的另一端,赫然是一块高大的石头。
络新妇的网在野外通常能铺展得极宽大,其径常可达一米以上。它们将丝线从屁股释放出,慢慢放长的丝线随风飘荡、最终黏着在某一个目标上,蜘蛛便借着这根丝线爬到那个物体上,继续重复同样的步骤,几次下来,便能织成一张大网。
丁熵很疑惑,这是他第一次能在这样亦真亦幻的梦境里作为真正的“参与者”,而不仅仅只是“观察者”。
但是,这个世界给他的机会相当短暂,丁熵的新身体刚刚接触到那石头的瞬间,整个世界再次疯狂地扭曲。丁熵陷入了近乎无意识的黑暗。
但在黑暗前,他看见世界在飞速地后退,就像电影按下了倒放键,石头原来是一块石碑,巨大的石碑前突然出现了一伙穿着短袍服的凿工在石碑上雕画,然后飞速地倒退出了画面。再接着,石碑拔地而起、躺回了一辆木头车上,被一个倒退的人拉走。与此同时,泥土如天女散花般呈圆形状飞向四面的伙工的铁锹低下、化作了一捧捧土堆,而后,一个普普通通的灵柩出现在了地面上,几个年轻人和老妪在灵柩前肃穆而立,面色悲戚。
没等丁熵看清他们任何一个人的面容,世界熄灭了。
熄灭的世界最终几乎抹去了丁熵的一切意识,却留下了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被刻在墓碑上,现在刻在了丁熵的意识里。
它是毕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