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隐秘之手
自动驾驶汽车静静地开驶在锡市宽阔的街道上,行人们从道旁掠过,浮云从头上飘过,而丁熵的眼睛仿佛失了神一般恍惚地盯着前面,只是一句话也不说,双手交叉在胸前。
后排的妇人和孩子也默然无声。孩子名叫许钰翔,平日里嬉皮笑脸、玩闹逗趣的他此时也板起了小脸。其实十二岁的他早就知道爸爸经常在干一些很危险的事情,在近几年的大清洗中,孩子的心境已然慢慢成熟,而当爸爸和妈妈心照不宣地将生命托付给这项事业时,孩子并不哭闹,也不抱怨,只是默默地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悲伤。
坐在副驾驶上的丁熵突然开口道:“夫人,别太担心,您丈夫是个聪明人,他肯定会想办法脱困的。”
妇人的表情近乎麻木的平淡,她微微一笑,说:“年轻人,你不必劝导我,我心里有数。”
“妈妈,爸爸真的能平平安安地逃出来吗?”
妇人看向孩子,慈祥的面色蒙上了一层悲悯:“我希望,会的。”
“那夫人您对自己未来的去向有计划了吗?”
“嗯。他是个还算顾家的人。对于这种情况,他早就为我们安排好了退路。只不过没想到的是,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太快了。”
丁熵抿了抿嘴唇,换了个话题:“夫人,您在锡市还有工作吗?”
妇人看向了丁熵,说:“当然,仅凭我丈夫的工作,不太可能足以支持家庭的支出。”
丁熵勉强地笑了笑,问:“那夫人您此行离开,对工作落处有计划了吗?”
妇人的脸色并不晦暗,她平淡答道:“工作嘛,只要能养活自己和家人就够了,总能找到的。”
丁熵本想着安慰性地给点建议,没想到妇人继续说:“我丈夫这个人懒懒散散的,在商贸公司当着小主管,可是他那点薪水在战时经济面前根本不顶用。不过还好,我前几年被征调去呼市的空管岗位,这样一来家里的压力就小很多了。但是,我自己心里也清楚,在那个岗位上干活,无异于给西联人卖命。此行正好,趁着这次休假回家,我便卸去这个包袱吧。”
“那还挺不错的,夫人别太丧气。至少在岗这么多年,您肯定有丰富的工作和求职经验。”丁熵说。
“没有没有。”妇人连连回应。“这几年都是看别人求职,工作变化是受上级的安排,实际上我并没有什么求职经验的。”
“那是您的福气,很多人想要这份工作可能都很困难。”
妇人叹了口气说:“其实并不是的,被西联的新北政府征调的人并不少。尤其是近段时间,南边又调来了一批新人,估计是为了北部城市的恢复性健设做准备吧。”
丁熵闻言却眉头一皱,仿佛想起了什么。
这时,自动汽车慢慢开始减速,丁熵转过头,前方正是预设路线中经过的东区公交站。
妇人也坐直了身子,沉敛地对着丁熵笑了笑:“感谢你,年轻人,祝你平安好运。”
“小事小事,夫人你们慢走,您和孩子也一定要注意安全!”
妇人点点头,牵着钰翔下了车,在丁熵的目送里又坐上了那辆公交车。
丁熵吐出一口鼻息,竟紧随其后也下了车。他同时给眼镜下了一道指令:打开共享网络推广功能。在这之后,一道道信号的波纹有规律地携带着邀请信号扩散向了四周。
做完这些,丁熵静静地走进了一家名叫“何穗”的咖啡馆。据说这家咖啡馆是整个东区最受欢迎的一家店。正值端午节和周末,许多人顶着官方“禁止庆祝‘非法’节日”的禁令,仍悄悄走进了安静的咖啡馆。
打开玻璃门,柔和偏暗的灯光和绿植映入了他的眼帘,店里早已坐满了人。许多曾经沉湎于电子文化的人举起书本和咖啡杯,开始弥补人生的缺憾;当然也有很多戴着眼镜的人目光呆滞地坐在位置上,好像什么也没干,但丁熵知道这些人大概就是网络称呼的“虚化族”吧。他们早已迷失在了虚拟营造的精彩世界里。
丁熵上上下下走了几圈,终于在二楼的角落里占到一个卡座。尽管四个人的卡座里面已经坐下了一个所谓的年轻的“虚化族”小男生,但丁熵不在乎这些。在丁熵眼里,周围的人似乎对他并不会产生什么影响,而相应地,他也不会对周围的人造成影响。他们就像被现实世界遗漏的居民,变成了活生生的透明人。
桌子边角上挑出来一行弹窗。丁熵一番选择后,还是点在了热拿铁的窗口上。
不一会儿,一个累哈哈的服务员走了过来,端上了他的咖啡。丁熵略显惊讶地看到服务员的另一只手里还端着一盘小慕斯蛋糕。
丁熵点点头,轻轻道过谢,用调羹轻轻搅拌着咖啡,眼睛却望着对面的楼梯,仿佛在等谁。
丁熵看了看手表,其实他也不太清楚自己能等谁,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对方。
在等待的同时,他干了两件事:他先是打开了手提包里的“叶子”,一分钟后,上面果然传来了组织的消息。丁熵用眼镜的辅助转译系统很快得到了组织的指示,但当他看清楚转译系统上的字时,他的眼睛睁大得像两颗灯泡。
【讯码511:经组织缜密调查、谨慎讨论后艰难决定,牧马同志现有代号及讯码立即作废,并即刻准备,于一天后择机启程前往呼市,继续执行既定任务,注意保护好任务对象安全、完整直至运回。注意安全。新代码请在e单位时间后切换至备用1频道接收。】
他不敢想象这背后到底有多少隐情,自己对于一个陌生而危险、荒谬而可笑的提醒的汇报,竟然让坚持让自己留在锡市的组织改变了主意。
要知道,前往呼市可是从未讨论过的方案,也没有任何实际的依据。当然,这是从丁熵的认知来说,但是丁熵自己也明白,如果没有证据支持,组织不会平白无故地让自己贸然前往一个陌生的地点,更何况,改变行程的代价和风险是巨大的。
丁熵一阵头皮发麻,他接着打开了王勔的通讯窗口,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发过去一条短信:
“王先生,我诚挚感谢您和会议主办方的努力和招待,但由于行程原因,我不得不放弃此次推迟后的会议参会,十分抱歉。明日早晨我将离开锡市,此次仓促而来、实属不敬,还望王先生和丁先生理解!我们后会有期!”
他发送完短信的下一刻,就立马关闭了眼镜的推广信号,同时还屏蔽了定位讯号的接入。现在,他成了这座数据化城市中为数不多的孤岛。
做完这些,丁熵靠在座位上,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他看了看安静的咖啡馆,想到不会有人再来了,于是提起手提包准备要走。旁边的小“虚化族”青年还在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仿佛自己身边从未有人来过。
然而丁熵站起身的那一刻就后悔了,因为他看见一个高而瘦削的身影出现在了狭小的楼梯口。
那是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年纪似乎不小,至少有四十多了。丁熵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走路的姿势从容而稳重,眼神虽然不能使人石化,但如同带着无形的火焰,足以将每一个与之对视的目光灼伤;又好像是从宇宙遗忘之地带来的绝对冷酷的粒子,隔着空气也能感受到那股凝固般的寒意。
男人看到了他,停在了二楼的楼梯口,用那可怕的眼神静静地打量着丁熵,那一刻,丁熵感觉自己仿佛已经被千万束高能粒子穿透了身体,身上的每一块组织都在这种轰击中颤抖。
男人只停滞了两三秒,便继续往前不紧不慢地迈出脚步,丁熵一开始还想着装作没看见,但走近才发现男人正正好挡在了自己下楼的过道上。
那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丁熵意识到了逃离的不可能,于是只能随着他向前的脚步慢慢后退。
步步紧逼,丁熵直接回到了原来的角落里的座位上。
男人看了看周围,感受到那束目光终于移开了,丁熵刹那间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男人在他对面自顾自地坐下了。
丁熵反应慢半拍地跟着坐下,男人并没有开口,而是继续用目光打量着他,只是这回,目光像是收敛了些威慑力,没有之前那样的压迫感。
于是丁熵硬着头皮开口:“先生您好,请问我们见过吗?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男人只是淡淡吐出几个字,磁性而低沉的声音仿佛地狱中吹来的讫风,丁熵坠入深渊的心脏上,宕机的大脑终于意识到,自己逃无可逃。
“去呼市。”
这声音和昨天晚上那噩梦般的耳语几乎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有那么一瞬间,丁熵感觉自己回到了昨天晚上那间酒店房间里。
丁熵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沉默好半天,才怔怔地说:“你……就是昨晚上来的那个人?”
男人竟然笑了,丁熵本以为这样的人字典里根本没有笑这个字。男人说:“是的。”
“你找我有……有什么事?为什么要帮我?你是谁?”
男人只是疑惑地看着他:“小先生,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丁熵想起来刚才自己打开的共享网络推广,是的,他的确是为了寻找这个可能的助力,但他完全没有想找到,他也压根没抱希望。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现在这个人不仅找到了,而且就活生生地坐在他面前。
他吞咽了一下,说:“那好吧……请你回答我的后两个问题,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男人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像一潭平静的湖水。他开口道:“小先生,不用这么着急,合适的时候,你会知道的。”
“可是你至少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愿意,且心甘情愿。”男人说,丁熵从他认真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说谎的痕迹。
“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吗?”丁熵想到昨天他在门外说的话,试探性地问道。
听到这句话,男人沉默了,脸上的表情又回到一开始的冰冷麻木。
“所以您认识我父亲?”丁熵连忙追问道。
男人说:“是的。”
“不,不是,您继续,请继续……您和我父亲什么关系?您怎么会认识我父亲和我?”得到男人肯定的回答,丁熵紧张得语无伦次。
男人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可是……拜托了,我父亲当年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吗?到底是怎么回事?拜托您……您不要像个机器人一样不说话呀!”
男人喉结动了动,突然说:“我也希望我是个机器人,那样,兴许你父亲就不用死了。”
丁熵呆若木鸡,他在男人平静的外表下,恍惚感受到大洋风暴一般汹涌的愤怒与悲伤。
丁熵也默然。男人这时主动开口了:“所以你决定好了吗?”
“什么决定?”
“去呼市。”男人嘴里又冒出了那梦呓般的三个字。
丁熵呼吸一滞,回答说:“是的。”
“什么时候走?”
“等我拿到我的东西。”丁熵的目光看向了总部发来的消息末尾的附件。
那附件本来仍显示“待解密”状态,而就在刚刚,随着丁熵右眼的眨动,那附件提取出一行小字。那将会是他接下来任务中必要的保障。
“好。”男人仿佛立刻就做好了计划。他摘下自己的米色老式鸭舌帽,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看着丁熵说:“你对面的监控。”
丁熵会意,不动声色地低下头,用眼镜入侵了咖啡馆的监控系统,并将这一段监控的录制画面暂停,空白段的监控画面依靠暂停画面的抽帧重复来填充。
见丁熵做出ok的手势,男人说:“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和我互换。”
丁熵点点头,立刻换下了衣服,但他犹豫了一下,确认式地问道:“裤子也换吗?”
“换。”男人说。
丁熵便没有顾忌地和男人互换了衣物。这是特工训练的必备技能:快速乔装与变装。很快,换好服装的两人互换了座位,全程只花了四十多秒。有趣的是,周围全是戴着全息眼镜的人,没有一个人看见这一切的发生。
监控画面恢复了正常录制,画面里的“丁熵”仍然低着头,似乎在思考些什么,脸庞隐藏在黑暗里。他静静地端起桌上的咖啡杯酌了一口,又端在手里。终于,他放下了杯子。
“丁熵”从兜里掏出一个口罩,戴在了脸上。
此时,监控前蹲守的两个戴着黑帽子的人睁大了眼睛,随即朝着传呼机说:“注意注意,目标准备离开,跟上去,注意不要暴露,但不要把目标跟丢,也不要让他以任何方式离开锡市。老板放话,如果他反抗剧烈,可以动手,但不能杀。”
几个坐在咖啡馆一楼的喝咖啡的年轻人望向了楼梯间,看着“丁熵”走下扶梯,拿起寄存在一楼的行李箱就要迈步出门,便跟了上去。
“丁熵”左拐右拐,坐上了一辆公交车,几人立马驾车缀上了那趟公交车。“丁熵”下车走进了市北路的一家工厂,几人便跟着进了工厂。“丁熵”从一个工厂南边的小门钻出去,几人便也跟着钻了出去。等到外面,几个年轻人才发现,再过两个街区就是火车站了。
一个年轻人对着传呼机喊道:“蓝猫,目标快到火车站了,查一查有没有目标的车票预订信息。”
“没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他的记录。”
“特么的这小子真狡猾,恐怕是怕我们发现,想着到火车站再买票,避免过早留下痕迹。”一个年轻人忿忿道。
“还好我们跟着他呢。”另一个年轻人笑着说,但他不敢怠慢,带着几人继续追了上去。
就这样一路追到火车站门口,“丁熵”的身影已经汇入了火车站的人流之中。不过年轻人们依然牢牢捕捉着他的行踪,几人保持着十米的距离死死跟着人群中的目标。
直到在火车站里转悠了几个大厅之后,自信的年轻人们发现眼中的“目标”买了一张车票,正准备前往候车室。年轻人们意识到不得不出手拦截了。他们走上前去,正要包围“丁熵”时,他们的耳机炸裂般响起。
“你们在干嘛!?”
为首的年轻人捂着耳朵骂道:“执行任务,蓝猫你特么吵什么吵?”
“没事你们收什么网?”
“收网抓人啊!再不收网人就跑了!”
“收个屁的网啊!你们特么的跟错人了你们不知道吗?”
年轻人惊恐地看着前方的“丁熵”,挥挥手让其他人别动,自己先上前去拍了拍“丁熵”的肩膀,并摘下了他的口罩。没想到,转过来的是一张四十多岁的冷峻的脸庞。
年轻人的心脏死了。他面如死灰地道了歉,朝着耳机无力地骂道:“蓝猫……你特孃的是在干嘛,不知道提醒我吗?”
“凭什么只怪我?我刚刚不也看错了吗?”
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站在候车大厅里,无所适从。
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消失在了偌大的锡市,消失在几百双目光和几千个监控摄像头之下。
……
“哈哈,很有意思啊,不要紧,让海燕他们留一队人在锡市,剩下的,就跟着去呼市照看他吧。”
说话的人正是孙济新,他正坐在自己原先的办公室里,眼睛看着窗外说。
“首长,那么吕飞呢?”桌对面的中年人问道,面色有些焦急和憔悴。
“他是你们的兵呐,他出了问题,难道还要我来给你们担责喽?”孙济新豁达地笑着说。
中年人沉默片刻,站起身敬了个礼,说:“首长,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处理。”
看着中年人远去,孙济新的笑容不变,他对着桌下的实时通讯窗说:“都听到了吧?”
屏幕那边传来几声揶揄的笑:“你个老狐狸,好了,我知道了。不过你也收敛点,别一天天的妄想当上帝之手。”
“是是是,我就上帝之手了。我可告诉你啊,就丁熵这事,背后的手笔可比我大着呢。”孙济新打趣着说。
只见屏幕那边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问:“那他的事情?老孙你要知道,锡市的五行已经牺牲了。”
孙济新的笑淡下来,接着他说:
“不用担心他,他有他的任务,我们也有我们的任务。”
孙济新的眼睛看向了桌上的一张旧照,继续道:
“他负责找出那个人,而我们则要挖出那只操控一切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