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孙济新的笑
西大街,羊尾巷55号,这是锡市郊区的一片低矮的北方民房,普通的小院、两三层的自建房和灰色的砖墙仍是这里的基调。再远些,广袤的草原隆起几座缓和的山丘,衬托着碧蓝色的宝石般的天空,这里本是舒张心气、涤荡心灵的圣地。只不过战争的阴云依然笼罩着,而且猛烈的太阳辐射早已足以使人望而却步,如今的这里人烟稀少,多数人甚至还在考虑往市区、省会或者更远些的海边搬家。小小的沥青路上,几根野草正自由而坚韧地随风舞蹈。
一户普普通通的人家正在自家的院子里其乐融融地生活着。
男主人看上去三十来岁,穿着一身宽松的家居睡衣,悠闲地坐在院子里的石板上喝着茶。茶香四溢里,他看见妻子正在厨房的烟火中忙得不亦乐乎,他们的儿子则坐在院边的枣树下静静地捧着一本电子书,一切都在恰如其分的恬静之中倒映在了男人的笑容里。
然而谁也不知道,笑容底下是一颗多么紧张和凝重的心。
他呷一口茶,继续沉稳地微笑着看周围的一切事情,眼睛却时不时地看向眼镜左上角的时间显示,还有安安静静的院子门口的道路。若是平日里,这院外的宁静无非是他确认安全的信心来源,但现在这种无人的宁静反而使他的焦虑一日更甚一日。
实际上,从去年年底锡市的大清洗过后,他就再也没有被激活过了。听说同事们死伤惨重,地下组织受到了极其沉重的打击,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装作一个苦中作乐的普通百姓,在小小院落和小小的单位里过着自己的生活、守着自己的家人和性命。
一切都是从前天晚上那封加急电报开始的,那台老迈的信号接收器时隔半年再次发出了隐蔽的红色光芒。
他想到这里,再次看向门口,风吹动着门墙上挂着的辣椒和大蒜来回摆动,发出簌簌的响声,但门口仍然看不见半个人影。
夏风过户,杏树也招摇地伸着懒腰。
中年人的目光涣散地看着门口和院墙,这时另一边,他的儿子却疑惑地站了起来,抬头看向了那棵杏树。
“怎么了,钰翔?”他站了起来,看向自己的儿子。
“爸,树在动,好端端的树枝都摇断了,刚好砸在我右边。”
中年人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愣了片刻,仿佛不相信似地看了看周围的其他植物,风只是像一只领舞的手轻轻拂动着它们来回起舞,但这样的微风显然不至于能把树枝和树叶吹掉。
他朝儿子挥了挥手:“钰翔,你先回屋看书,我去瞧瞧是什么情况,雀儿和喜鹊什么的落在枝上也可能会把枝给踩断哩尤其是特别胖的那种。”
儿子不满地看了看树下的阴凉地,悻悻回屋去了。中年人见房门闭上,连忙小步走到墙边,象征性地理了理衣裳,从地上摸起一块小石头,在院墙上敲了五下。
墙的那一边,很快就传来了三声干咳的声音。
“牧马?”中年人试探地问道。
“牧马向你报道,周围安全,时间紧迫,请从速,五行同志。”
中年人像是获得大赦一般长舒一口气,同时重重地一挥拳头,对外面的丁熵说道:“组织发过来的装备已于昨夜赶制完成,预计今夜抵达锡市西郊的田野上。牧马同志,你的情况我已大致了解,据我调查,目前锡市的情况非常复杂和危险,有多股势力都对你有所企图,组织上要求我们配合你尽最大努力快速完成任务。”
“牧马收到,我借故使用王勔的无人车出来游览锡市,所以不能在此地停留太久。具体有几个情报需要你提供信息。”
原来丁熵自昨天与金哲在筱马河路遇袭后没多久,王秘书的人马就赶到了现场。他们将在场已死亡的一人和受伤的两人带去了总部进行进一步调查,同时将丁熵安排到了就近的一家酒店安顿好。为保险起见,秘书王勔这次把一辆无人汽车留在了丁熵身边。结果丁熵今天告诉他说想四处看看锡市的风土人情,王勔自然没有意见,便让汽车定下几条路线载走了丁熵。
“您请说,我知无不言,若有不知者我会尽快展开秘密调查。”
“第一,新西南联大教授欧阳清生前的最后一个月是否来过锡市,如果有,我需要知道他可能的位置和行动轨迹。”
这第一个问题就把代号五行的中年人问住了,他思考片刻,回答说:“牧马,据我所知,五月初的时候,锡市曾在锡市西部的草原上进行过秘密的小股兵力移动,戏码很真,保密极严格,但我怀疑其中有诈。”
五行没想到,墙那边也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据我的分析和社会面调查,欧阳教授被关押在锡市的说法很可能是一道障眼法。”
“怎么说?你找到了什么证据吗?”五行眉头紧皱地问道。
“我查找了锡市前一个月的网络平台的用户的有关帖子,并没有实际可信的证据能表明欧阳教授的行踪在锡市;昨天我也向新阴山考古所的所长金哲进行了询问,他的说法也支持这种说法。更重要的是,我在那里意外地得到了一本欧阳教授的笔记本。”
“他的笔记本?怎么可能你确定笔记是欧阳教授的吗?你有查到这本笔记的物流信息了吗?”五行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
“我确定,这上面的字迹和笔名署名都符合欧阳教授的特点。它在五月中旬,也就是欧阳教授遇害的几天后,被混在博物馆文物的物流中从原市运往锡市市博物馆。”
接着,一本羊皮本子被从墙外递了进来,五行用手接住,只听到那边传来声音:“五行同志请核查留证,择机汇报。”
五行很惊异地看着手中的笔记本,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麻利地拍下照片,然后将笔记本递了回去。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怀疑在今天袭击我的势力中看见了渝江组织的吕飞,我请求组织立即查询其任务状态和位置。”
五行闻言明显沉默了一会儿,但很快说:“我会立即择机向组织汇报这一情况,有下一步指示立刻通知你你的酒店地址?”
“虎泉路2号,凯斯特酒店4楼11号房间。”
“收到,我会在酒店大门最近的一个烟灰缸里丢一个紫红色外皮的半烟头,今天下午六点注意自取,小心安全。”
“收到,五行同志保重,我可能被人监视,你谨慎行动。”
五行听见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顺着外墙根远去。他回头看了看屋子里浓浓的烟火气,叹出一口气,从杏树的侧枝上摘下了一片竟然是金属材质的树叶。
与此同时,渝江市的某处地下掩体中,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面色平静地看着监控屏幕上撤离的人流,思绪似乎飞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报告首长,五行刚刚发回了一条任务汇报,您现在方便处理吗?”
身后的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一位小战士笔挺地站在门口,等待着他的回话。
孙济新转过身,微微点头道:“你说吧。”
小战士立马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开口说:“五行同志汇报了几个重要情况:其一是表明锡市地下组织破坏严重,同时牧马同志目前的处境很艰难,遭到了多方势力的施压。”
“其二是牧马同志汇报,他发现了从原市寄来的欧阳清先生的笔记本,进一步怀疑欧阳清先生的被囚地不在锡市。”
“其三是牧马同志在昨日于锡市遭遇敌对势力的谋杀,而牧马同志疑似在谋杀人员中发现逃脱者为吕飞同志。以上为汇报内容,请首长指示!”
听前两件汇报时,孙济新的脸上波澜不惊,他双手背在背后,似乎对这些情况都有所预料。而当小战士将第三个情况说出时,孙济新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微妙的笑容。
他沉吟片刻,没有马上作出安排,而是问小战士:“外面的同志和老百姓都撤下防空洞了吗?”
“是的,组织内和附近的居民都已经就近撤入地下人防建筑,目前秩序稳定,暂时无人员伤亡。”
孙济新左右踱了几步,才抬起头,缓缓安排道:“牧马和五行的情况我大概知道了,牧马的安全不用担心,我们有同志在护着他;锡市的错误识别问题,我会立即召开会议讨论牧马同志的下一步行动去向;至于吕飞的事情嘛,先不着急明确回复,呵呵,等这个年轻人再搅一搅。”
小战士并没有半句多言和犹豫,他看着面前这位微笑让人捉摸不透的老首长,立马立正敬礼:“是!”
孙济新挥挥手:“去吧,稍后我会再叫你来,然后安排发过去的信息内容。”
小战士转身走出了厚厚的铁门,转身合上了门。
孙济新正要转身继续看监控画面,这时他身边的空间和大地突然猝不及防地震动起来,沉重的轰鸣席卷了地面下几十米深的地方。
孙济新长长吐出一口气,坐在了工作转椅上,意味深长的微笑消失了,他的面容在这时也更加扑朔了。
他知道,真正的危险并不只在头顶上几万米的地方,而更在周围数十米之内。
……
面朝渐渐昏暗下来的天空,丁熵伸了个懒腰,提着手提包走出了车厢。这时他的终端传来消息。一点开,发现竟是王勔发来的。
【小丁先生,内部会议已经结束,会场问题初步解决,将重启社会面会议。具体时间待定,会议预计在后天举行,期待您的莅临。】
丁熵皱了皱眉,暂时先把这条消息搁置到了一边,接着若无其事地走到酒店门口,眼神四处逡巡起来。
但接下来他愣住了,因为酒店门口有两个靠门的垃圾桶,离门几步远的柱子底下甚至还有一个。
每个垃圾桶上面都各有一个烟灰缸。
丁熵稍作思虑,立马凝重地沉思着走进了酒店的右门,只见那里的烟灰缸里零零星星散落着几根燃至一半的烟头,有几根香烟,但多半竟然是雪茄。
只是用余光瞟了几眼,他便立刻如梦初醒般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然后表情懊恼地转身走向了大门左边。
他放慢了脚步,到处顾盼着,仿佛生怕走错了路,他的几束目光投在了左边的烟灰缸上。终于,在灰黑色的灰烬里,一根金边红色的燃尽的烟头映入他的眼帘。
这时一个大堂服务生注意到了他,机警地走过来问道:“先生,需要我为您带路吗?”
丁熵没有回答,而是睁大了眼睛,接着嘴巴微张、脸上的肌肉颤抖了几下,然后他右手飞快地从上衣胸前的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巾、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捂住了口鼻,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憋闷的“阿嚏!”
服务生露出了略微担心的神情,她再次问道:“先生,你还好吗?我是否可以帮助您?”
丁熵拭净了口鼻,连忙摆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谢谢你。”说完,他从容地朝着第三个烟灰缸走去,将纸团丢进了烟灰缸下的垃圾桶中。
“好的,先生,请问我可以为您带路吗?您是几号房间?”
丁熵看向服务生,想了想说道:“我也不太记得了……你知道王勔王先生吗?他昨天给我订在这里的,嗐……我这脑子这两天昏昏沉沉的,连这个也记不清楚……可能是得麻烦你一下。”
服务生面色一怔,随即恭敬地一笑,说:“先生不用客气,请随我来。”
“唔……我这头昏昏沉沉的……你有烟吗?我想抽一根清醒清醒。”
服务生看他的眼神微微变化,但还是笑着从兜里取出一根雪茄,同时道:“先生,酒店内部是不能抽烟的哦,还请您理解。”
丁熵恍惚地点点头,连忙拱手道:“没关系,理解理解,我……我出去抽,先麻烦你帮我点上。”
服务生犹豫片刻,还是娴熟地从兜里掏出火机,随着火石的一声破擦声,雪茄头慢慢变成了暗红色。
“感谢,感谢哈……我这就出去,稍后回来。”丁熵叼着雪茄,拱着手说。
服务生点了点头,看着他从出门后的几分钟再回来,把连三分之一都未抽完的雪茄插进了左门的烟灰缸,神色有些不快,但这种表情几乎让人察觉不出来。她还是笑着说:“这位先生,这边上四楼……”
丁熵一脸满足地随着服务生走到房间门口,自己打开房间门,目送服务生离去。直到这时,丁熵才轻轻关上房间门,然后泄洪般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嗽着,从袖子里抽出那根红色的烟头,一边朝床头走,正准备打开烟头外皮时,房间门突然被敲响了。
丁熵紧张地将烟头再次藏进袖口,打开了门,竟是刚才那个服务生。只见她微微忧虑的神色问道:“先生,我刚刚听到您有持续的咳嗽,请问您是感冒吗?需要我为您送上来一点药品吗?”
丁熵一愣,说:“确实有点……那就麻烦你帮我带一杯姜茶上来吧。药就不用了,没什么大问题的。”
服务生点点头,再次迈着小步离去。
丁熵关上房门,急忙撕开烟头的包装纸,熟练地对准了灯光,果不其然,包装纸上出现了淡淡的蚂蚁大小的字迹:
【讯码511:接组织安排,你继续潜伏锡市,执行原定任务内容;锡市地下组织会尽力配合和保护你的安全。原市的调查已有同志在同时进行,安心。】
看完这张纸条,丁熵脸上写满了疑惑。组织难道提前预估了锡市作为障眼法的可能性?而且最重要的吕飞叛变嫌疑,组织竟然只字未提,这使丁熵不解地坐在了床上。
这时房间门再次响起,丁熵忙不迭将烟头和纸条塞进床垫底下,走到门前打开了房间门。
一只端着姜茶的手伸到了丁熵面前。
丁熵大脑一片空白。他慢慢扶着门往后退,看着眼前的男“服务生”将姜茶倒在了地上,然后又放开了小碗,另一只手——准确的说是另一只胳膊正夹着一把磁轨消音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自己。“服务生”的脸上露出了恶狠狠的笑容。
“吕飞,你冷静点……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们毕竟是同组织的战友,残杀战友可不应该是你的作风。”
“服务生”正是吕飞,他用左手将枪从胳膊窝里换过来,步步向前威逼着丁熵,说:“我们什么时候成战友了?你这个所谓的战友还摘掉了我的假肢呢。”
丁熵早就注意到了他空荡荡的右手,他叹了口气,道:“别这样,我死了对你没有一点好处,至少丁克森为首的市议会的一派不会让你活着走出锡市。”
“是吗?作为一颗棋码,你哪里来的自信说这种话?”吕飞冷笑着说,“既然你已经发现我的身份了,我当然不可能放任你去通风报信。要不是今天有王勔的车护着你,我早上就该动手了。”
“你的上级是谁?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丁熵,别傻了,你现在才是被威胁的一方,你凭什么质问我问题?”
丁熵停下了脚步,接着他遗憾地说:“那既然我横竖都是死,不如我先告诉你一个东西,也许你会感兴趣?”
吕飞阴狠地笑了笑,枪口纹丝不动:“你说说看?”
“市议会丢了一块石头,陈列在市博物馆里,这块石头被传得神乎其神,市议会和这次大会的主办方也极其重视它。如果能得到它,或许能对你的组织有些许意外的收获。”
“哦?那又怎么样?和你有关系吗?”
丁熵装作不慌不忙地笑笑,实则冷汗早已浸满后背:“当然有关系。因为我知道石头在哪里。”